“你想要什麼樣的認同呢？”
千葉連找釘子的迫切都擱置在一邊, 先跟他掰扯這個：“如果你要我認同‘師鴻雪’對我的所做的一切，我做不到。無論出發點是什麼，無論最終目的是什麼, 他都對我造成了傷害。我的自尊，我的理智, 都沒法原諒他試圖掌控我的人生與意誌的所作所為。這與我得到什麼無關。但若是你要我認同他為這片天地所做的一切, 這本來就是無可指摘的事。”
她說得很堅定：“我的認知有限, 可單是天魔境與這黃泉, 難道還不夠認可他的貢獻嗎？”
“……天地予我並不重要。”他停頓了一下，語氣也說不出明顯的沮喪, 但確實要緩慢得多，“隻是覺得可以做，就去做了。”
他大概是想說，鎮守黃泉並不算什麼貢獻, 他也不是為天地舍生赴死, 恰恰是看到了, 撞上了，所以就做了, 舍棄一段時光對於“師鴻雪”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而天魔境，它的由來也並非他要力挽狂瀾、拯救世界，是先有萬象魔君捅漏界壁的事，後才有作為老師收拾爛攤子之舉，賭上法身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割舍不得。
他是此界的至強者，但要說到他對這個世界有多強的責任心, 也是妄談。
隻是師鴻雪決定要做的事，必會做到最好而已，這個強迫症患者, 事事都追求儘善儘美——這家夥能容忍彆人的瑕疵，卻容不得自己的。
所以，他真正想成為的，其實是一個師者，他若要尋求的認同，也是作為師者可得的認同。
這恰恰是千葉無法給予的……她不願給。
千葉認真看著他，想明白了問題，卻依然遵循本心說道：“於天下，他是個合格的山長，可於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
“我能理解他，也願尊重他，我承認他很好，但我不會原諒他。”
她在這個世界見到過很多眼前一亮的人物，不說梅承望、佛子伽善，就算是東喻、青君、度淳魔君，也都是照耀一方、光輝燦爛的存在，可是此世有個驚才絕豔的師鴻雪，她就不得不承認，就是因為有他在，那一切亮眼的人物就都黯淡無光。
千葉對師鴻雪是有憧憬與仰望的，這是對強者本能的敬畏，但他待她真的太狠了，心有餘悸，實不敢信。
地動天搖，黃泉又一輪災難侵襲的頻率更高，籠罩在兩人身上的防護界障已經搖搖欲墜，無窮無儘的骷髏與遊魂撲滿界障，一具巨大的獸形骨骼發出可怖咆哮。
兩人結束交談，不約而同收回視線、拿起了武器。
戰鬥的間隙，千葉才開始思考自己什麼時候著了道。
找釘子不是一日之功，精神意識這種東西是最難說清楚的，連師鴻雪都說不出她的問題源於何處，而且千葉聚陰神、塑識海的整個過程中，就沒遇到什麼異樣，釘子埋得太深，也許就是小小一個暗示，一點痕跡，找它很難，但要排查誰有問題，就顯得稍微簡單一些。
千葉經曆的輪回世界就不多，就算重頭列數，也就是三個試煉場、兩個混戰場與三個新手場，以及六個“南柯”小世界。
她所親身接觸的輪回者，除了三位引導者，就隻有巨佬加爾，以及吃瓜認識的輪回者社區“時光樹”中的幾位——遇到加爾是純粹的意外，她也相信這位碾死她比碾死蟲子簡單，他要對她出手，絕不可能是這種方式，那麼海倫有可能嗎？
海倫作為她最後一個試煉場的引導者，知道她的底細，清楚她經曆的混戰場，也明了千葉與她侍奉的老師之間的糾葛，她會不會在千葉懵懂無知的一開始，就運用某種手法給她埋了釘子？
情感上，她對海倫有幾分信任在，理智上，她覺得海倫沒這種能力，與海倫交流的所有場合都是千葉的個人空間，她有把握海倫沒機會對她出手才是，但魔法又確實是她薄弱所在，混戰場那個超魔世界得到的經驗無法被她承接，全被當做雜質洗掉了，對於未知的東西她總有些忌憚，她沒法排除海倫的可疑性。
再說與她有仇的，令狐、奈森不知道她真身，就算要有隔空詛咒什麼的，她也不會發現不了；也就“南柯”的製造者，這位被輪回屏蔽名字的大佬對她惡意滿滿，而且她經曆這位製造者六個小世界，會否在裡麵……不，小世界畢竟已經是凝固的道具了，要動手腳也隻可能在最後一個這位親手封鎖並進行重設的“欲望”小世界，他不可能提前預料到千葉的存在。
所以真就隻有海倫了？
引導者……引導者！
引導者對於輪回者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莫名跟“引路人”這個概念有異曲同工之處。
想想師鴻雪對她搞的事……不，這個還是彆類比了。
還是想海倫的動機吧——不列則罷，一列數，海倫可太有動機了！
千葉作為一個還在試煉期就能被輪回選中強製性進混戰場的人，還不夠特殊？
無論是為了拉攏她，還是控製她，海倫趁著這個機會給她搞點小動作也很有可能，畢竟一點作用在精神意誌方麵的小動作，影響不大，但作為後手卻掌握了很大的主動權。
當然，如果那時沒有下手，混戰場結束，她也知道千葉是怎樣一個狠角色了，她在趕過來與千葉簽訂保密契約的時候，有沒有順手做什麼？
海倫口口聲聲說的是想看她給星塵界帶來什麼改變，但順手做個“保險”的事，應該也要不了她用多大心思。
而且千葉現在對於“契約”這個詞實在有種條件反射的抗拒，特彆是對於她處在下風且不了解的契約，當時那個契約真沒什麼問題？
再後來，又撞上一個混戰場，她的主人奈森可謂在千葉手上吃了天大的虧，海倫都以“南柯”為代價換千葉不參與下一個混戰場了，對她的忌憚可見一斑。
等等，海倫不會早知道“南柯”的貓膩了吧！！
她是故意給她的——指望她陷在小世界裡精神分裂、情緒錯亂？
但海倫沒想到她反過來通關了小世界？
千葉簡直越想越可疑，她不會真遇到一個大演員？
無論如何，如果真凶是海倫的話，能下應該也可解，她會怎麼動手腳？
應該也不是魔法，因為就算是精神魔法，也該作用到識海，而這個概念在大多數能力體係中都是通用的，她肯定也考慮到千葉成長迅速的可能性，不會公然做與交惡的事。
那就是說，這個釘子一定足夠隱蔽，足夠細微，悄無聲息，潛伏不動。
想想，若是沒有師鴻雪，她會意識到釘子的存在嗎？
不可能的。
她在這裡又猶豫了，海倫真的能做到這種事？
不管是海倫，又或者奈森，真不是她低看，而是他們再厲害，也屬於千葉努力一把能夠理解的層次，沒有高到她看不到首尾，但這釘子也屬實高端了些，連師鴻雪都不知道它在哪裡！
所以……不會是輪回乾的吧？
狗比輪回做什麼都有可能——但輪回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或者還有彆的可能？
*
黃泉之中不知歲月。
即使有變強與尋找釘子這兩件事支撐著，千葉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情緒低穀。
她感覺到疲憊，異常疲憊。
這種疲憊並不是身體上的，縱使身體在戰鬥時傷痕累累，很快又能自我修複，而且她在師鴻雪的指導下，已經能捕捉到足夠的靈光維持續航，冒險潛下何地去找靈光的次數變得極少，也在戰鬥、休息之間維係了一定的規律。
可她無法控製精神上的疲憊感覺，給自己下達再多的暗示都不管用。
千葉不明白師鴻雪是怎麼做到千萬年都一如既往的，他不僅沒在黃泉瘋掉，精神狀態還穩定得很，實在令人費解。
師鴻雪對她笑：“你想看看我的識海嗎？”
千葉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到一絲不對。
她直接反問：“你確定？”
師鴻雪想了想：“好吧，不確定。”
他承認：“我的識海其實千瘡百孔，精神限閥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能堅持大概是因我意誌過人，畢竟黃泉的汙染又不獨針對死靈——當然，我是還能堅持，但你要是看一眼，會否受到影響，我就不能保證了。”
這不對吧！
他明明看上去一點問題都沒有啊！
千葉看著這個人，以及他臉上的笑，沒法作出什麼反應。
究竟是他偽裝得太好，還是千葉的感知太弱，不得而知，總歸她的視野中，他依然還是那麼高大偉岸、無懈可擊——然而這個人親口承認自己狀態糟糕。
其實這才是常理，她那種“因為他是師鴻雪，所以他無所不能”的想法，才不正常。
可他到底是師鴻雪啊！
“會怎樣？”她說道，“如果黃泉問題得不到解決，又或者，他沒有融合你這段時光，那再這樣下去……你會怎麼樣？”
他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顯然是早就想清楚這個答案：“潰散，破滅，變做黃泉的一部分。”
“我消磨它的同時，它也在消磨我啊。”
一個人如何與世界為敵？
同理，一個人如何與黃泉對抗？
屠龍的勇士變成惡龍，凝視深淵的人化作深淵，這才是最司空見慣的現實，這個世道哪來那麼多的美好跟圓滿……即使他是師鴻雪。
千葉深吸一口氣，強行振作了兩分。
師鴻雪看了眼黃泉河，忽然覺得她有點看不透：“還沒徹底爆發，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