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的腦子一片空茫。
手指抽動, 臂膀也不自覺地痙攣,整個人像是陷入某一種驚悸,在驚悸之中, 混沌化刀硬生生將她劈開兩半, 自控的那一半與失控的那一半互為表裡,可她卻分不清到底哪一部分是正常的, 隻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一副薄薄的皮囊裹著個歇斯底裡的魂, 空蕩蕩的內裡所攪動的全是混亂未知的肮臟腥臭。
鋪天蓋地的雪沉壓壓落下來,像是下一秒就要傾覆整個視野,她的思維也是沉壓壓的, 將那一線岌岌可危的理智繃到了極致。
千葉放任自己在頹喪與痛苦中沉溺了片刻, 浸泡在無窮的悔恨之中,五臟六腑扭轉, 連魂魄都醃製出了酸苦的味道,親手殺死所戀之人的體驗不可謂不慘烈, 即使她知道必定要走這一步, 即使他坦然地接受這樣的結局,即使她知道在這個異空間中“殺死”對方並非是血淋淋的傷創,更類似於意識層麵的消弭,對她來說, 也是一種太過於殘忍的事。
我可真狠啊,她這麼想道。
到頭來依然沒有落淚, 因為她從自己所戀之人身上接收到的感情是如此溫暖與包容。
那一句“不會疼的”還飄蕩在她的耳邊, 未儘之言卻全是愛意。
明明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能夠相遇,能夠相戀,甚至是彼此相知, 連分離都是成全。
千葉慢慢平複下激蕩的情緒,她閉上眼抹了把臉,再抬頭時,感覺到簌簌掉落的大雪漸小,雪花輕了,舒緩紛揚,將被遮蔽的天地顯露出原本的麵貌,然後她看到庭院中漸漸延展的花枝,雪中紅梅怒放,漸漸鋪陳開一片。
她猛地扭頭,一眼就望見不遠處靠坐在棋盤邊的身影。
雪青色儒袍一絲不苟,峨冠博帶一如往常,姿態沉靜,神情平和,端得是一幅堪入畫的畫麵,隻是落在她身上的視線,複雜且充滿歎息,看出來頭很疼了。
千葉霎時收了自己的情緒,未顯露絲毫脆弱,甚至還要挺直腰板:“山長既見,不知是本意,還是迫於琴中劍?”
他沒有回答,隻是看著她,當當真真地歎了口氣。
隻有在自己麵前,她這藏於髓骨的刺會毫不猶豫地透穿血肉,尖銳又猙獰以對,那連掩飾都懶的嫌棄與陰陽怪氣簡直呼之欲出。
師鴻雪本該對此毫無所謂,可是胸膛中滿腔的情感依然縈回在那,與他思維與態度完全相悖的存在,簡直叫他無法麵對眼前這個人——沒錯,比起他支撐千年的人界與天魔境竟是一個陰謀,還是他自己所主導的陰謀,比起他所為之奮鬥的一切都是水中的浮萍、無根的飛絮,是他自我欺騙的假象,他更難接受的,卻是愛上自己徒弟的事實。
靈魂共通,記憶共享,發生在另一個部□□上的一切他都能完全感知,所以他能清晰地觸摸到那種變質的感情,這叫他既無法想象,又莫名愧疚,還有種類似於“晚節不保”的惆悵。
即便他能夠區分清楚,什麼是對弟子的期待與喜愛,什麼是對戀人的珍惜與成全,但他們畢竟是同一個人,是同一個人!
他甚至有些後悔叫她卷入“浮世城”,在九幽黃泉之中遇到自己的那一段時光了。
而後悔恰恰是最無用最失敗的一種情緒,深為他所不齒。
——總該麵對的。
師鴻雪的視線落在黑白子散落的棋盤上,這是一個未儘之局,大龍廝殺,局勢焦灼,他的手指動了動,棋子拂亂浮於一邊,黑子歸黑盒,白子歸白盒,棋盤霎時一空,他的思緒也像是這清空的棋盤一樣,重回從容。
“來坐。”他說道。
千葉卻看出了他平靜背後掩蓋的那些情緒,這個慣常高深莫測、不顯山不顯水的家夥,就像深潭水一樣望不到底,但大概因為她剛遇到過另一段時間中的他,所以竟也窺到了他這會兒的矛盾與糾結的緣由。
“不。”千葉就跟他唱反調,她站在簷下,隔著一爐沸騰的酒,在升騰的熱氣與酒香中涼涼睨著他,“山長敢騙我簽婚契,就不敢認他與我相戀嗎?”
師鴻雪的姿態出現了清晰可見的停滯,他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似乎對她挑明的事實很難以接受,但很快又緩和下來:“看來你很想看我窘迫的樣子。”
“那當然了,”千葉冷笑,“我也想知道,自認君子端方、秉承師道的山長,如何看待這種意外情況。”
“還能怎麼看待,”他語氣依然平和,“還能否認這段情嗎?”
兩人對視,千葉也收斂了所有的情緒,靜得像一口深潭。
“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了?”
……確實坦然不了,師鴻雪閉了閉眼,說不出話。
他身上近人的部分更多,七情六欲也更充沛,他對千葉有自己的態度自己的期望,意誌堅定不移,所以就算用了“妖契”這種手段,對他來說也就是單純保護她的手段而已——所以現在來自於另一段時間的自己的情感,會令他方寸大亂。
特彆是此時此刻,那滿腔的柔情,仍在催促他去抱抱她、親親她……
“老父親”覺得自己禽獸不如。
師鴻雪又歎了口氣,頑固地堅定自己作為“老師”的身份之後,承認道:“我確實不是個好老師。”
“抱歉,我以為我做的最好的、最恰當的安排,都是錯的。”
千葉說:“其實你還是沒懂。”
“你道歉,是因為你發現事情的本相不在你預料,你也被你自己欺騙了,所以執著的一切都成了空中閣樓——道的是你自己的歉,而非道出永遠罔顧我意願、代替我做決定的歉。”
“如果沒有收割天魔境、攫取兩界根本這一遭,你便覺得自己就是個好老師了?”
從踏入天門山那一刻至今,他們兩個之間的根本矛盾就壓根沒發生過變化。
他隻是減少了與她必然的針鋒相對,裝作尊重,甚至拿妖契來標榜自己對她的無害,而骨子裡根深蒂固的東西始終沒變。
師鴻雪無言以對。
刺太尖了,倒不是紮得人疼,而是攪動著他胸腔中那些複雜情緒,叫他心臟沒來由得鈍痛。
問題這還不是他願意麵對的情緒!
幸好千葉也不想與他爭執這些,對她來說,“為她好為誰好”這種辯駁已經毫無意義。
她隻是說道:“他告訴我,神器之主是個自負得無藥可救的人……如果‘物似主人形’當真屬實的話,那從你身上,我也大概能窺見那位上界尊者身上的影子了。”
師鴻雪知道她在試探什麼,他並不生氣,隻是對於在麵對自己另一段時光中的信任依戀,與麵對自己時的偏見排斥,兩種鮮明的反差叫他覺得心中控製不住地酸溜溜。
“你要這樣想確實也沒錯。”他說道,“如果拿對我這樣始終的懷疑之心去應對他,大概也能少吃點虧。”
千葉微微瞪大眼。
他強行打散覺得她這樣的表情很可愛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