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從他身上看到其他兩段歲月的影子,九幽黃泉的愛,人間山長的情,他待她的態度此般和緩,語氣這樣溫存,未必不是因為受另兩個部分影響的緣故。
可影響畢竟隻是影響,再正常的善意自他表現出來,都不對了。
一個人在不同時間段所表現出來的人格都是不同的,年少輕狂,成年激進,中年忍耐,老年從容,若是人生出現關鍵性的節點,人格的改變甚至可以一夕之間造就——但畢竟是同一個人,性格思想方麵再多的差異都要服從於主人格。
“師鴻雪”的主人格是什麼?
非要指摘的話,也就隻有“鴻雪”了,可是他是器靈,他甚至不是人!
千葉瘋狂調動思維,想要剖析眼前這個怪異到極點的存在,可是思緒卻不由自主轉移到他所說的話中。
後悔嗎?
她阻他,她殺他,後悔嗎?
他死後,她要接下天魔境這個爛攤子,務必憑一己之力扭轉乾坤,而非放任這個災厄汙濁塵世,如此大的重任,等閒差池就有可能醞釀無法彌補的罪過,她後悔嗎?
或許天魔境存在與否,或許他的任務完成與否,其實最終導致的結果有可能並無多少差彆,但其中要填充的代價卻天差地彆。
千葉的想法一直很局限,因為她的視野就很局限,她也不知道自己憑借一時衝動選擇殺死他、阻止他收割天魔境是否是最優解。
但是她並沒有動搖。
她絕不會因此而動搖!
她說道:“我不會後悔——如果我要後悔,我就不會做了。”
親手做的事,她有絕對承擔的膽量與勇氣,無論是錯是對,無論是好是壞——而且有一點她再清醒不過!
琴中劍出,他必死無疑;她已親手令所戀與山長消亡,以此增進琴中劍加諸的愛意,同等也加重了對他的殺意,正是因為付出的代價如此大,促使她義無反顧、決絕到底。
她平靜道:“如果你要以我目光狹隘、視野局限來攻襲我,以我的選擇或會錯誤來令我猶豫、難過、動搖,從而擾亂琴中劍的必殺之機,那我要說你打錯了主意。”
鴻雪微笑:“所以愛與恨是如此輕易就能被衡量的東西?愛意與殺心要同時存在才會出現的琴中劍,是何等的悲哀啊。而能叫這樣一柄劍誕生的你,又有多可憐多可笑。”
“它的誕生不是偶爾,是必然!若非這個必然,我又如何殺得了你?”
“愛恨的效力對人來說,確實是重中之重,任何人都難免被愛恨衝昏頭腦,”千葉咬牙,“可你連愛恨是什麼都不知道,也要來教我該怎麼做嗎?”
她竭力叫自己的語氣平和,不泛起任何波浪:“我與他相知相戀,我與他恩怨糾葛,你根本都不懂吧!”
他並沒有被激怒,那清淩淩的視線仿佛能穿透千葉胸膛,看破那些虛張聲勢的偽裝。
那麵貌的溫文爾雅與從容不迫毫無折損,笑如春花秋月,聲音亦婉轉動人,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比刀子還紮心。
“那我該懂什麼呢?”
他清透明亮的瞳眸中帶著些許玩味,一種對某種有趣味的事物觀察與剖析的愉悅:“懂那黃泉的肮臟汙濁?”
“你可知道,你所戀的人曾日日夜夜想著束縛你、囚禁你,想要將你咀嚼透、吞下肚,叫你陷身九幽,再也無法離開——哪裡願叫你赴彼岸?他恨不得與你永遠沉淪黃泉!”
他繼續道:“懂什麼?”
“懂你又敬又恨的山長是何等的道貌岸然?他看著你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貪婪與扭曲的愛,你可知道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在你身上崩斷過幾回,那清風明月的心妒火中燒得何等強烈?自恃師長到最後卻分不清對你付諸的愛究竟是什麼,這不可笑嗎?”
“我不懂愛恨?”他反問了一句,又笑著說,“披上一層人皮,便也為人的卑劣、無恥、下流、惡心、墮落所包裹。”
他說:“做人,又有哪裡好呢?”
千葉有那麼瞬間腦子是一片空白的。
那些話語要紮得心臟都鮮紅見血,但她很快冷靜下來。
她的腦子甚至要比任何時候都要轉得飛快。
忽然間,她像是抓住了什麼要點,瞳孔驀地一縮,緊接著就將呼吸放緩,就仿佛蟄伏待襲的凶獸,在即將出手前的姿態。
“難道你不想擁抱我嗎?”她猛地說道。
“難道你不想親吻我嗎?”
千葉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注視著對方,她不憚於說愛說恨的態度是如此坦然,甚至坦然到對他也起了一種俯視與嘲弄的自信。
“你不想將我囚禁起來,你不想拉扯我在你身邊嗎?”
千葉自言自語:“你想的,你甚至更瘋狂,更扭曲,因為……我獨獨不屬於你。”
他所有像人的部分大多是從彆的部分得來的,他愛恨的因緣也正是他彆的部分擁有七情六欲。
器靈又如何,他的身份有異、或許與那上界的尊者有著更密切的關係又如何,入了輪回有了人身的畢竟是他,記憶共享情感共享的畢竟是他,人格混雜難以區分的畢竟是他——“師鴻雪”與她有著那般深重的糾葛,他又怎能幸免?
同時,千葉也用一種決然平靜、客觀的眼光來窺視他——真正像那位“神器主人”的,當然不是山長,而是他啊!
酒盞瞬間捏得粉碎,酒液沿著手指淌落下來,那隻放在棋盤上的手指骨蒼白,甚至因為捏得太過用力而出現些微痙攣。
千葉伸出手,去觸碰那隻手,手指相接的刹那,他的手掌顫動了一下,反手就將她的手按在棋盤上。
他注視著她的眼神,是一種駭人的幽深。
霎時,什麼溫柔什麼無害都蕩然無存,他身上屬於清風明月的假象就像一層外衣般被剝除,隻有那種近乎寒潭深泉般徹骨深寒之感,清淩淩地瀉了一身。
千葉並未受驚,她看著自己被壓住的手,甚至露出了一抹反敗為勝的笑:“後悔的不是我,是你。”
“如果一開始,讓山長棄我、厭我,又或者阻止他親近我,那就好了。”
“如果不是故意帶我來天魔境,想叫我見證到‘師鴻雪’的真麵目,就好了。
“如果沒有叫我進入黃泉遇到他,就好了。”
“……”千葉看著他,視線很專注很用力,“你一定要死,這是必然的事實。”
“這爛攤子,我來收拾,”她說,“至少,我絕不會讓你完成‘使命’,叫那位不知名的尊者成功收割此界精華。”
她用一種俯視的甚至鄙視的眼神,望著他:“山長恨透了這個‘使命’,你不恨嗎——‘不歸客’?”
從對方的麵情上,她看不出任何異樣,但是簷外,又下起了大雪。
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大雪。
這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厚重,壓塌了寒梅,壓落了鬆竹,壓得簷與屋都在發出岌岌可危的吱嘎聲,像是下一秒就要傾塌。
鴻雪轉過頭,望著這場大雪,他緩緩張開手掌,將千葉的手握在了掌心。
但是她在瞬間抽回了自己的手,甚至要抓起一把雪花揉搓自己的手指,像是上麵附著了什麼汙濁一般,要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搓洗乾淨。
他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後,慢慢地、緩緩地道出一個詞:“恨啊。”
作者有話要說: 4.3
1.終於改到我滿意了,卡了我兩天……對不住對不住,鴻雪真的超難寫啊,這一殺怎麼順理成章好難的
2.本章有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