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躺在雪地上, 過分消耗令她筋疲力竭,頭痛欲裂,全身上下都像是碎片勉強拚湊起來, 胸腔劇烈震動,卻連喘氣都顯得艱難,隻能一動不動地等待遊散的精神意誌與體力精力恢複。
感知渾渾噩噩, 視野中有大片大片的暈光重疊泯滅, 全身細碎的傷口還在一跳一跳地鈍痛,對外界的感應能力已經下降到最低點,她的血液淌在冰雪上,很快失卻溫度凝固成血塊, 鋪天蓋地的雪花落在她閉合的眼瞼上,因為她身體的失溫, 甚至都不能很快融化。
一點都沒有留手——山長予她的這一戰, 絲毫未留情麵——所以如此清晰又直接地叫她見證到了, 站在世界頂端的戰力究竟可怕到了什麼地步。
那是固不可破的牆垣, 是無法逃脫的羅網, 什麼手段都在他預判, 什麼招數都為他擊潰, 任她使出渾身解數,那座無法跨越的山宇依然宏偉浩瀚, 即使看一眼都叫人情不自禁絕望,而他僅是舉手抬足最輕描淡寫的一擊,就要叫她耗儘心機疲於應對。
完全不在一個量級的戰鬥。
彼此的差距根本不是能用法力與招式來衡量的, 也非經驗與熟練程度能夠彌補,即使黃泉之下,她自認已經將能力錘煉搓磨, 也有了足夠的戰鬥經驗與突破,但對上山長依然無計可施。
這不僅是境界的差距,而是她還在此界的力量體係與規則中徘徊,而他已經跳出了力量所禁錮極限的問題。
這是力量本質天然的鴻溝。
在山長麵前,千葉依然像是那個最初時被他引領著登上九重天的凡女,心折於猛然間撞上的奇麗世界。
所以恰如他所說的,他被她殺死不是她有多強,而是他願意成全她。
千葉慢慢睜開眼,睫毛顫動,想要掃開落在眼睛裡的雪粒,她望著鋪天蓋地落下來的大雪,胸腔中並沒有想象的憋屈或者不甘,隻是要說坦然也算不上。
即使是這種時候,他依然選擇為她開啟新的視野,他要告訴她,“萬法全通”到他那樣的境界會出落得何等強大絢爛,他所教予她的東西究竟有著怎樣光輝燦爛的前景。
他最後還是將藏在心中輾轉卻不言的話都給說了個清楚。
“做一個人,沒什麼不好,有情有欲,真真切切存活於世,亦無不可……”他這麼感慨,不知是在說她,還是在說自己。
又與她說:“道心是錨,錨定身魂,人的潛力皆在魂魄精神,沒有道心定錨,若有偏差,極易悖離道途。”
“道心無所謂好壞,最終還是要看用心是否專一。但沒有道心,卻是萬萬不能,越是拔升境界,越是少不得它。當日九重天上,我見你有宏大野望,神思卻深晦難辨,便是九重天亦映射不出你之道心,便知你必身處迷惘,雖有變強之心,卻無堅忍執著。我沒有時間放你獨自追尋,又不忍棄你,於是在你‘玄樞’中烙下一個印記,以你丹田為爐皆了一條定神養魂的隱脈。”
他竟然還藏了這麼一手!!
“玄樞”便是中丹田,法力的源泉、靈氣的中轉站。
想要變強是每個人都有的欲望,卻非道心,這個概念並不玄妙,自然入道者必有道心,但千葉卻因為梅承望陽神遺藏而卡了BUG,完全繞過了這一個關卡,而山長竟也有手段直截了當叫她跳過這個過程,給她的隱脈就相當於是“錨”,代替道心鎖定她的根基。
當時她身魂不合一,本身就有巨大創傷,他以符文強行融合她的身體與魂魄,叫她直接繞過築基通竅,她便一直沒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態有異,後來又執著於上丹田 “神藏”與“萬法全通”,全部精力都放在意識層麵,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玄樞”與修行根基還有這樣的牽係。
所以一個引路人,到底能動多少手腳……那還是山長!
老謀深算對上她一個修道菜鳥,幾乎是可以任意擺布她了。
“我死,印記不會很快失效,但總會漸漸消隱,我在小鶴處為你留了後路,務必去取——不必再疑心我會借此控製你,因我已死,我的陰影終將在你心頭散去。”
“到頭來我仍想你照著我為你選定的路前進,隻是可笑,這大概是我唯一費心籌謀卻能圓滿之事。你要怨我恨我皆罷,我已拿這條命賠了;你若有彆的盤算,硬要拒了我的安排,也最好,想來定是比我的想法更好,所以你才會選擇。”
“我雖不是個好老師,到底還想著教出一個好弟子。”
親手殺死所戀的時候千葉沒哭,因為她有堅守的東西,她竭力不悲不痛,保持心中的歡喜幸福,以此作彆,但看到山長消散成漫天落雪的時候,她卻是難掩落淚的衝動。
最後她都不知道如何麵對山長,不知道該低頭老實稱他一句“老師”,還是該憤慨他至死都不息控製她之心,明明滿懷想要與他和解的心思,卻始終五味雜陳,難以說服自己。
好長時間之後她才深吸一口氣,咬著牙從雪地裡爬起來。
她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抖落滿身的雪,眯眼看第三個出現在廊下的人。
對這個人的出現她毫不意外,“師鴻雪”所有的三段光陰,其二已經過去,剩下一個也必然要出現,但即便做足了心理準備,看到他的時候還是控製不住如臨大敵。
千葉的神經緊繃如弓弦,竭力想要鎮定下來,但拉緊筋骨的手指還是控製不住顫動了一下。
眼前的身影她並不陌生,屬於“師鴻雪”的外貌屬實是俊美無匹,而作為最初的神器器靈,他的“溫柔平和”又像是最旭日初開、毫無陰霾的天宇,明亮而通透,光輝而靜謐,依然是她最初所見時的模樣。
那種溫柔無害的感覺如影隨形,視線觸及到他之後,甚至連所有的警惕與排斥都要像泡沫一樣破碎融化,隻覺得這個人該是如此熨帖可信。
而在透析他的本質之後,這就變成一個恐怖故事——強烈的感染力根本容不得人有絲毫抗拒啊。
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扭曲他人的判斷與認知!
即使千葉拚命拉扯自己的理智,對他有著極其冰冷與深邃的觀察與凝視,她外在的態度也情不自禁軟化下來,無法維持原本的敵意,頂多是平靜以對。
就像她之前猜測的,“神器”的恐怖必然存在高位對低位的統轄,就如同高魔對低魔的汙染與侵蝕,無孔不入,防不勝防。
“來。”他僅說了一個字,千葉便控製不住邁動腳步,淌過覆雪的院落,重又走進廊下。
雪花順著她的肩滑落,身上破碎的衣物與血水凝固的傷口顯示出她經曆了怎樣一場血戰。
琴中劍開辟的這方異界沒有太過超脫此世的規則,隻是藉由兩人的精神演化——而就精神領域的高低差距,千葉的識海在他麵前完全不夠看,所以此方世界的界主,準確來說,應當是“師鴻雪”——這也就是天地呈現出來的模樣,會是此般紛揚的雪景。
千葉在簷下停了停,發覺自己實在很難擺脫這家夥的控製,索性自己主動一步,坐到他對麵。
爐上酒沸,棋盤做幾,斟了兩盞醇酒。
蒸騰的熱氣繚繞在此間,觸碰到寒冷的空氣又轉為白色的煙霧,彌散開時很有仙氣的觀感。
鴻雪端起其中一盞酒,對著她舉了舉,一口飲儘。
漫天的大雪便在此時陡然轉微,蘊著寒意的風拂過,院中的梅花隨著雪花簌簌而落,台階兩側青竹林婆娑搖曳,迎著雪霽的日出,天地之間金光映雪,光華煌煌。
千葉情不自禁為這幅景象吸引去了注視,其實無論是大雪紛飛,還是雪霽日出,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把酒問盞又或者落棋手談,都該是十分快意瀟灑之事,她曾在山長的記憶星河中閱覽過無處次這樣的場景,“朝聞道”中那場下不完的大雪,雪後挺直腰身平靜靠坐之人,可因為往往隻有山長一人,所以風雅中難減無儘落寞——山長沒有誌同道合之輩,亦稱不上是有朋友——所以一個遲歸崖,才會是那般奇妙的例外。
眼前之人此刻的模樣像極了山長,卻完全有著最本質的區彆。
人與非人的區彆。
所以,如此壯美奇麗之景都未叫她感覺到任何美感,反倒心臟猶如浸泡進苦水之中,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所浸透的苦楚都像是濃重的毒素般散布到五臟六腑、奇經八脈。
千葉沒有被動等待對方拋出話題,她轉過頭就開口道:“當日來天魔境前,你予我說,你說我會‘後悔’,那時的你預見到了什麼?”
他沒有回答,倒要先加以反問:“你後悔了嗎?”
千葉同樣沒有應答,而是自顧自說道:“我相信他們予我說的,你們記憶共享、靈魂為一,連思維都是相通的。按理說,不可能有哪一方將如此重要的信息獨藏,但我想到,有一點卻是你與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彆,你是器靈,是最初的天外來客,而他們卻經輪回,有了此世的人身——輪回蒙昧未知,縱他們不受胎中迷所縛,必然也有什麼是你借此藏過,而他們不知道的。”
千葉未有絲毫停頓,繼續說道:“我先前猜測不對,不是要到合為一體時,你們才清晰那所謂降臨於世的使命究竟是什麼——因為說不通為什麼會有那般奇妙的巧合。”
“一切出乎意料的巧合,都是精心設計的必然。一者鎮守黃泉,一者看顧人間,前有孫耀天與蒼梧破天,後有天魔境成形掠奪,最後形成天、地、靈三者之勢,條條框框皆是為最後的收割做準備……山長為救世所做的一切,冥冥之中都有推手推動他往這一步走去,他不會為任何人主導,但是他絕不會懷疑自己……所以‘師鴻雪’這個存在,一直以來的主導者都非山長,而是你才對?”
本就是同一個人,對誰提防也不可能對自己提防。
山長自負至極,他正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出了問題,才會被逼到絕境。
千葉過去一直覺得主導者是山長,因為山長是“現在”,是占據“師鴻雪”這個存在最漫長時間的一部分,也是影響此世最深的人,但現如今的一切,卻逼得她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想法,真正的主導者當是器靈,正是他在背後隱秘操縱,才有今日。
他說道:“倘若你不來天魔境,到底會塵歸塵、土歸土,邪魔沉屙皆除,黃泉弊病儘消,一切災厄為我所帶走,破碎的界壁我亦會補全,此世雖元氣大傷,到底也會得一個圓滿清淨——而你執意來此,即便殺死我,天魔境亦會就此墜落,未死的黃泉與天外的邪魔皆入凡塵,廝殺與衰弱會是此世一出漫長的主調,到最後是世界的隕落還是遍體鱗傷地重建亦不可知,而促成這一切的你——後悔了嗎?”
你講你的,我講我的,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對話一通,然後沉默下來,彼此對視。
鴻雪率先移開視線,他又為自己倒了酒,捏著酒盞輕笑道:“倘我不插手,當年黃泉之災就將蔽世,天地法則亦會因此而變,陽世與陰世交界,人與鬼,生靈與死靈,並存於世。我擋了黃泉之災,亦守此世千載太平,換一個天魔境亦不為過吧?”
竟是如此坦誠而——冷酷。
千葉的心臟如墜深穀,怔怔地看著他的笑容,那笑卻依然溫柔得如春花秋月般唯美清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