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堡是一座恢弘到甚至是夢幻的城堡。
迪勞倫斯王朝時候遺留的舊式建築, 據說在地麵時代已經存在的古堡,依山勢而建的外觀也借托了山的秀麗,即使經過現代改造也沒有損耗原先的華美, 由於山下的城市也同樣留有那個時期的建築特色, 當寒冬冰封山體, 白色的牆壁與冰雪相互輝映,整體看來, 確實有流傳中“精靈之都”的美感。
阿黛爾覺得很新奇, 她透過懸浮車的窗戶俯視下方, 覺得自己正在掠過某種童話中的場景。
她看的電子報紙中沒有任何關於舊時代的信息——當然包括安妮公主這個舊時代的遺留——但娜娜跟她講了不少八卦。
倒也不是說這些八卦就是隨處可見的談資,也不是說誰這些情報人儘皆知,那是娜娜本人長期供職於金穗花宮、所接觸到的就是中心地帶的事物, 耳濡目染才有了那些隱秘的認知, 所以她對阿黛爾講解這些,某種意義上是不大合適的。
代入中央總督的身份,如果她有像自己這樣的一個俘虜,那麼她肯定首先就要孤立她,而不會給她任何自由。
但誰在乎呢,娜娜當著總督本人的麵跟阿黛爾八卦都沒見他阻止, 那就說明他默許了,那還有什麼問題?
其實阿黛爾覺得很大可能都是她那種無差彆的“魅惑”能力在發揮作用, 彆人很難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包括她的問詢, 不單是娜娜, 事實上連總督本人也是如此。
然後她就知道了,仙女堡曾是皇帝的冬季彆宮,也是安妮公主的誕生之地。
安妮的出生並不是秘密, 由於這段過往擁有戲劇般的傳奇色彩,所以被人廣為流傳。
她的母親是皇帝的第七任妻子,某一年冬獵期間,喬裝的皇帝在仙女堡的森林邊上遇到了一隊正在為畫作采風的學生,他對帶隊的女教師一見鐘情,冬季結束之後,皇帝並沒有離開仙女堡,並且他很快廢除了自己的第六任妻子,轉而娶這個油畫教師為妻。
皇帝在仙女堡待了足足三年,直到安妮出生沒多久、他的第七任妻子死於叛軍毒殺。
皇帝一生共娶了十三任妻子,擁有兩百多個情婦,婚生子女二十九個,私生子女不計其數,但這位油畫教師在他心中的分量卻與眾不同,他為她寫下很多悼念的詩篇,將她生前未成的畫作《冰雪之森》掛在自己的臥房之中,這是他其他妻子所不曾擁有的。
而安妮在仙女堡長大,這是皇帝贈送給她的禮物,所以當她殺死自己的父親,並且配合中央總督殺死了自己所有的親人之後,她對得到中央星域的總督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仙女堡的所有權。
阿黛爾直覺得八卦背後有很大的隱情。
否則怎麼解釋安妮為什麼會做出那般恐怖之舉——或者真實的過往更恐怖也說不定。
流言所記敘的隻有最吸引人眼球的噱頭,而非真實,那戲劇般的故事背後擁有怎樣可怖的真相,或許也就隻有中央總督這樣切身進入過故事的人才能揭示,但他顯然是沒打算說給阿黛爾聽的。
阿黛爾見好就收,並不過分刺激他。
這家夥精神狀態有點不穩定,她感覺著就跟醞釀中的活火山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
由於此時仙女堡所在的星球麵氣溫極低,她的穿著比較臃腫。
即便她的身上一直籠罩著某位總督大人的恒溫精神力場,寒冷天氣能夠給她帶來的影響有限,娜娜還是給她穿上了毛茸茸的帽子跟大衣,某種意義上來說娜娜似乎在她身上找到了擺弄娃娃的樂趣——相較於她穿著的鄭重其事,同行者就顯得過分休閒了。
他僅是在自己的襯衣外麵加上了一件外套,還是薄款風衣。
或許,見安妮公主這件事對他來說太過微不足道,這場合壓根不值得讓總督注重儀表。
離仙女堡越來越近,阿黛爾扭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沒反應,就又轉頭繼續俯瞰下方。
亞撒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
他當然沒有睡好。
即使阿黛爾躺得一動不動,並不刻意地找存在感,她的呼吸心跳對他來說也是種折磨。
更何況精神力的高敏感性也始終在磋磨他的神經。
無論是他實質化促進她內臟組織運作的精神力,還是他織纏在她身上維係她生命體征的精神場閾,都需要依托他的操控,她身上億萬個細胞都在他的神經上彈跳,神經每抽動一次都是一次作繭自縛的後悔。
而且他還不能完全解析她,她在他的精神領域中始終是標紅的威脅,這就無法給他帶來足夠的安全感,即使是身處熟悉的臥房,也叫他無法進入深度睡眠。
……反而加重了頭痛症狀。
他身邊的人多少了解他低壓狀態不能惹,恨不得遠離他的視野、完全藏匿自己的身影,她好像也意識到他的狀態有些恐怖,依然缺乏對他的敬畏,但好歹沒有刻意招惹。
她已經安靜得很了,偏偏她的存在本身在他的精神麵就是放大閃紅的。
頭疼。
想到馬上抵達仙女堡,還有個麻煩的家夥麵見,更頭疼了。
當然,頭疼的人遠不止他一個。
中央總督的突然到訪顯然叫人吃驚,近衛隊與總督抵達的間隔也就是前後腳。
前一刻,近衛隊反客為主的布防已經很令人猝不及防,後一刻,從飛行器上走下來的總督本人更是叫仙女堡方麵震驚。
他、從、來、沒、來、過、這、裡!!
總督對於仙女堡的態度就像是對安妮公主一樣,厭惡又放任,排斥又縱容,他將仙女堡劃給安妮公主,就像是賞賜給她一個玩具,就像是一個年長者為了不讓孩子吵鬨於是隨意丟給她一個玩具那樣,即使這種行為從根本上是有悖他原則的,但為了讓腦袋清靜一些,偶爾做些例外之舉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實。
正因為總督大人專斷獨行、頑固自我形象深入人心,所以得到些許例外的安妮公主在外人眼中,似乎就與總督關係匪淺。
當然公主身畔的人看得更清楚,這兩個人彼此厭惡、互相蔑視,全是赤-裸裸的利益糾葛,而無絲毫感情交流。
仙女堡作為安妮公主的自留地,壓根就沒有預備迎接總督大駕光臨。
——但他居然來了!
內心拚命謾罵詛咒卻不得不穿戴正式匆匆出來虛與委蛇的公主殿下,滿腔被坑的憤怒,看到總督時還能繃著臉忍住不咬牙切齒,看到總督身後裹得毛茸茸的身影時,還是控製不住有片刻的愣神。
她居然真的有本事與總督同行!
……
清晨,仙女堡
東方破曉,一夜未眠的柯冬還在觀測病毒。
“情況不太妙,”冷漠沉鬱的研究者一身白大褂纖塵不染,她將手放在衣兜裡,眼睛依然盯著儀器的顯示屏,“‘探射療法’還是沒有完全殺死病毒,它重新繁殖,在你的腿骨中大量堆積,病變速度會比想象中還要快。”
安妮公主坐在實驗台上,僅僅穿著一件寬鬆的襯衣,完全露出兩條細長光-裸的大腿。
她像是擺弄玩具一樣舉了舉自己的腿:“最先壞掉的又是它?”
“按照模擬,你或許可以期待機械義肢了,你需要將全身的骨骼都換一遍。”柯冬說,“克隆體上都開始攜帶毒素,自體移植這一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她停頓了一下,以不帶任何情感的口吻調侃:“隻能嘗試‘機械永生’了。”
安妮公主表情沒有變化,就像是討論的不是她的病情,但是眼睛確實是陰沉下來,這叫她看上去更加淡漠。
“不作治療的話,還有多少時間?”
柯冬看了她一眼,平靜道:“很難估測。病變幾率在不斷增加,一旦步入進程,遊走到顱骨是很迅速的事。”
“很糟糕啊,那不是隻能等死。”
她摸摸自己的腿,上麵有很多條隱約的疤痕,這些像是白線一樣的瘢正是無數次手術的留念,她全身上下密密麻麻都是類似的瘢痕,她並不消除它們,借助它們可以保持她對自己血脈的憎恨,同時也正是這些東西,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怪物。
安妮公主問:“新方案必須走機械化?”
“這是最簡單的一條路,但是……”
柯冬沉思道:“我最近得到了一些很奇特的細胞。”
安妮挑眉,直覺得這話有與眾不同之處:“多奇特?”
“把它跟任何細胞放在一起,活著的都是它。”
安妮公主麵無表情道:“說人話。”
“這些細胞擁有極其強大的生命力,在特定環境中,它能吞噬它者來增益自身。”柯冬慢吞吞道,“最奇特之處在於,它們具備迷惑性。”
“正常狀態下,它們不可複製、高損耗並且自我代謝速度極快,但我找到了保存它們的方法,所以有了特殊發現。”
就像煙花炸開,一旦那些細胞脫離人體,便已經步入湮滅的進程,她所嘗試的,卻是切斷火線、阻止煙花炸裂,讓細胞直接進入類似於休眠的狀態。
安妮的眸光微微閃爍:“你想用這些細胞來吞噬我身上的病毒?可以做到定向嗎?”
“我不知道,”柯冬說,“我隻是提出一個假設。”
安妮盯著她看了半天:“你知道這個假設會帶來什麼後果嗎?”
不等柯冬回答,她就篤定道:“你故意的。”
她惡狠狠地重複道:“該死,你故意的!”
柯冬一臉平靜。
安妮公主竭力冷靜下來,許久才閉著眼深吸一口氣:“好樣的,居然在這等著我呢。”
她當然知道柯冬所說的細胞是從誰身上得來的,也清楚這個方案的提出直接把自己逼到了絕路上。
安妮公主喃喃道:“從中央總督手上搶人……還真是瘋了。”
她很快站起身來,隨手拉過一件白大褂披在自己身上,神情嘲諷:“僅憑著一個假設就要我拚命嗎?”
柯冬緩慢道:“我說了隻是假設,我不能保證。”
“該死,你就是在忽悠我!”安妮憤怒道,“走投無路的假設,不就是逼著我去拚命!”
機械化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
在主腦麵前,機械化就是全然落入任人宰割的境遇,她做不到。
安妮公主一度懷疑主腦背後的人就是反抗軍,但又覺得不可能,如果反抗軍真掌握了這樣的大殺器,怎麼還會被總督清掃乾淨;後來又懷疑是主理會的某個特殊成員,創造並且密切接觸到主腦,所以有了控製它的方法,但又著實摸不準這種人的目的。
但既然明知主腦有問題,她就絕不可能走機械化的道路。
天知道她會不會與主腦的幕後勢力敵對。
不過,換句話說,有潛藏得如此深的幕後者、天然就是與總督敵對的身份,她是不是可以期待,那會是她潛在的盟友?
不久前剛攜帶主腦載體偷渡進金穗花宮的安妮公主,仍局限於主腦是工具的思維,完全不能想象主腦背後並沒有人類,它本身就是那個最大的威脅。
腦內心思瞬變,還是無法確定取舍,安妮越想越混亂,又抬起頭盯著柯冬,臉上越發凝重:“該死的讀心術!怎麼會有這樣犯規的天賦?!你看出我的想法了?該死的!就算我知道你在慫恿我去送死,我也隻能進這個圈套!”
她特地闖進金穗花宮中見到了“那位”,也辨析過總督的態度,憑她對於總督的了解,他對“那位”絕對是不一樣的,要用常規手段去得到她絕無可能,隻能想辦法搶。
也就是說必須與中央總督為敵!
安妮哪怕設想過無數次,做過無數次殺死他的美夢,也沒有真的向他亮出尖刀的決心。
他恐怖得就像一片無法觸及的星雲。
柯冬顯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這個窺視人心的魔鬼毫不猶豫遞給她一個理由。
但安妮真的能夠無視這個理由嗎?
她不願意變成彆人的刀子,就可以全然拒絕嗎?
她即將病入膏肓,這已經是條絕路!
而她的命就攢在柯冬的手上!
僅僅一個假設,她還真不得不豁出去。
“難啊——”她長長籲出口氣,終於平複下激蕩的情緒,“僅靠我自己,做不到的。”
硬碰硬,絕對死路一條,“那位”就像是惡龍把持的公主,可螻蟻如何殺死惡龍搶走公主?
安妮的思維中,如果有盾牌擋在上頭吸引火力,那她可以嘗試偷摸小動作,但誰能做這個盾牌?
柯冬矜持道:“我大概可以有進入金穗花宮的機會。”
安妮愣了愣,瞪大眼睛:“怎麼可能!”
“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是你的醫生?”柯冬嘴角微翹。
有些木然的安妮忽然有了更多思路。
這家夥對自己所追求的真理有一種變態般的頑固執著,但在人體生命科學領域,她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無冕之王,否則安妮也不會選擇她來治療自己,也不會專門為此建造了一個高規格的實驗室,更不會付出把自己當成實驗品的代價。
當然,由於研究者定期來收觀測數據,一直有流言柯冬是公主的“入幕之賓”,這也就是柯夏都會八卦柯冬是不是真跟公主有一腿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