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直到被抱進府邸, 阿黛爾都沒說話。
她當然不是被威脅到了,她就是懶得跟那混蛋講話。
她才不信他敢控製著她的身體去演戲呢,再不要臉也乾不出這種事, 堂堂中央總督的驕傲, 還不至於就這麼點。
總督沒直接帶她去會客廳, 而是先去找醫生給她做身體檢查,娜娜見到她“完好無損”地回來簡直喜出望外, 隻不過做完詳細的檢查之後臉上就沒有表情了。
在把資料提交醫療係統做深入分析的時候, 娜娜痛心疾首, 甚至敢於指責總督大人:“這都去做了什麼?她這樣的身體狀況還能亂跑嗎?”
她把糟糕的指征一條條點出來,把會導致的後果一條條念出來,恨不得把嚴重性刻進對方的腦子裡。
總督的精神力隻能代替個彆器官維持她最低的生命需求, 遠遠談不上健康, 隻能勉強說是叫她活著而已,要靠著醫療艙才能緩一口氣的情況出現了多次,所幸沒有遭遇急性到藥物都無法阻止惡化的病情,否則總督肯定是不可能那麼太平的。
麵對醫生的跳腳,總督充耳不聞,邊翻看分析報告邊說:“短時間內情況穩定?”
娜娜有了經驗, 立馬警惕:“又要做什麼?”
對麵那位大人推開虛擬屏,緩緩起身, 身著白襯衣的身形既清雋又挺拔, 金發藍眸更是清透至極, 但娜娜一點都感受不到他的俊美, 隻覺得他的笑意有一種令人悚然的漠然。
“去見個客人,然後——”
沒等娜娜拒絕,便聽得他接著說道:“她就永遠留下了。”
這話不明不白, 娜娜疑惑地扭過頭去看,阿黛爾正咬著一袋營養液,大概裡麵摻和的藥味道不好,以至於她的眉眼都聳拉著,懨懨無力。
大概注意到有人正在看自己,她便抬眸看過來,藍色的眼瞳蘊著輕盈的光,既單薄、脆弱,又有一種難言的生機,像是風還未吹散的蒲絨,顫顫巍巍,卻格外美麗。
娜娜的心臟一下子仿佛被什麼戳了戳,又膨脹又酸楚,一時竟忘了之前在想什麼。
然後一個背影擋住了他的視線。
背對著娜娜的人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人,目光掃了眼她手中的袋子,眉頭微皺。
“難吃。”看了看他,阿黛爾把營養液放在一邊,有種不想再碰的抗拒。
但手剛準備挪開,馬上她又抓起了那袋營養液,一臉警惕地盯著他。
這是想到了被他控製手腳直接灌下去的可能。
亞撒當然不會這麼做,威脅經常出現就沒有那麼好的效果了,但他挺喜歡她的反應,比起無視他、當然是怕他更好。
他垂著眼睛道:“味覺開始恢複了?”
本來就沒事!
她的五感隻是遲鈍,又不是消失,隻是她對於食物沒有什麼特殊喜好而已,反正好賴都得吃混了藥的營養液,消除口味更方便下咽,但今天這一袋……格外難吃。
阿黛爾明白了原因:“你故意的。”
她捏著袋子,慢吞吞吸了一口,不情願地下咽。
這是回到金穗花宮了啊,他的地盤,他全權掌控的界域,所以現在真的在不遺餘力地向她宣示他的權利了啊。
娜娜挺身反駁:“不可能,我調的藥,特地過濾去味,不可能難吃!”
那兩個人都看了她一眼,醫生愣了愣,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控訴地看向總督大人,也不敢大聲:“不能隨意改……”
片刻後娜娜平靜地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總感覺這兩人在打一場很新奇的仗……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連每一個眼神,都蘊藏著爭鋒相對的意味,偏偏又是一種旁人無法摻和的氛圍。
當然,她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往阿黛爾的方向偏了偏——總督真欺負人啊。
……
最後總督帶著阿黛爾去見客人時,她那袋營養液還是沒吃完。
他也不管,任由她這麼叼著,帶著她進了會客廳。
阿黛爾也不想的,能端莊見客人誰想要這麼拖遝,但她現在就是個任人擺布的階下囚,坐在醫療輔助器上行動都需要機械護士幫助,端著身份首先沒臉的就是她自己,那還不如隨意自在一些,反正她的處境也不能更糟糕一點了。
在總督邁入廳堂的下一瞬,廳內的兩個人皆起身相迎。
阿黛爾的視線掃過年長的爵士,落在煙灰色頭發的男人身上。
隻刹那,她的腦子嗡然一聲,眼前烏黑,竟有種天地崩裂、星灰湮飛的覆滅感。
意識瞬間回到那種昏沉、矇昧的狀態,遙遠的聲音模糊不堪,是電流竄過意識層的熟悉感覺。
那聲音在低低呢喃:“諾蘭·羅薩司。”
恐怖的驚悸與動蕩破壞了她的思維,就在她以為自己的腦袋都會被撕扯粉碎的時候,電流跳躍般的感覺漸漸淡褪。
似乎是獎勵一般,某種破裂聲隨之而來,她本能地感覺到一些輕鬆之意,它從大腦一直綿延至全身,叫身體也隨之變得舒適,她的意識也在變淡,似乎已經在被這個黑暗的所在排斥。
她拚命掙紮著想要窺探到更多東西,模糊感覺到隱秘處似乎纏繞著更多的鎖鏈,積蘊著更深不見底的黑暗。
因此而生的憤怒讓她更暈了。
該死的梅樂絲到底封了幾道禁製?!
為什麼隱約覺察著根本數不清!!
下一秒,她的意識一晃,就被徹底踢了出去。
智芯環與梅樂絲牌封禁雙重作用下的精神力完全枯竭,她連精神世界都進不去,連自己的精神內核都不能觸碰。
極短的時間內她又睜開眼睛。
暈頭轉向,她的手死死抓在扶手上,身體僵硬,竭力沒有表現出更多的不適。
萬幸,雖然這瞬間的情緒極其複雜,反應也有些奇怪,感覺不對的總督又往她身上瞟了一眼,但是大概由於她的反應幅度較小、不明顯,對方心思在旁者身上,也沒計較。
阿黛爾定了定神,才看到總督與客人兩個人擁抱,互相捶了捶對方的背。
這不是慣常的禮節,而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之間打招呼的方式。
“久等了,”總督說道,“諾蘭,你不會責怪我特意躲避你吧?”
“當然責怪,亞撒,”客人說道,“我心裡罵你的話一直沒停過。”
……還真是好朋友啊!
可是這麼誠懇真的好嗎!
這種態度,既有彼此了解非常熟絡的熱情,又有刻意拿話堵對方損對方的不客氣,甚至還有一種堅信對方不會翻臉的有恃無恐。
“真傷心啊,怪不得我總覺得有些倒黴。”亞撒說道。
“總比我坐金穗花宮冷板凳的滋味要好。”諾蘭回道。
兩個人鬆開手,對視一眼,一個似笑非笑,一個彬彬有禮,停頓片刻後,兩人都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臂,這才岔開身。
總督坐到離阿黛爾最近的位置上,煙灰色頭發的男人轉過身。
直到現在,他才第一次看向阿黛爾。
阿黛爾不知道他的精神力是怎樣一種意味,但她可以感覺到一種幽謐、靜寂的氣質,徐徐優雅如森月上升,輕輕泠泠似夜泉流淌,帶著無法縮短的距離感,也許是他的發色與瞳色太過於清冷的緣故。
她依然清晰地記得尤利安身上的那種熾裂、濃重如恒星般的熱量,完全不相同的兩個人,卻因著相同的瞳色給她帶來一種恍惚——要片刻之後,才意識到,不愧是甥舅啊。
然後她的腦袋裡不合時宜地冒出個念頭,尤利安被她坑得挺慘的,他舅舅不會找她算賬吧。
顯然不會,就算會也不會在這個時候。
不遠處拄著手杖的爵士正在與總督打商量:“我先離開了?”
總督說:“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溫納爵士身形都僵硬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有沒有要緊事你不知道嗎,他為什麼趕著走你不知道嗎,明知故問很有意思?
他很有修養,從不罵人,隻是慢吞吞道:“不打擾總督敘舊。”
沒什麼舊好續,有一場仗要打倒是真的。
總督懶得跟自己的貼心下屬翻白眼,直接衝他揮了揮手。
人家費儘心機要躲避的坑,他自己跳下去了,也不好非拉著人家也一起遭難。
溫納微微躬身,便悄無聲息離開了。
阿黛爾沒注意到這大廳中第四個人已經逃走了,她在觀察黑薔薇家族的主人。
煙灰色頭發的男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邁步向她走過來,他走到她身邊,甚至要將手搭在機械臂上,彎腰就近端詳她的臉。
他說道:“好久不見……蕾拉。”
那雙青熒的眼睛微微閃爍,有一瞬間,阿黛爾覺得那些光暈中好像有語言——“初次見麵,阿黛爾”。
然後他歎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真是難得一見的模樣啊。”
他用手遮了遮嘴巴,還是沒忍住,笑容從嘴角溢出,滿麵,連眼角眉梢都是笑:“你怎麼倒黴!”
蕾拉與他之間當然從來沒有什麼彬彬有禮的客套。
以他跟蕾拉的關係,有朝一日看到蕾拉翻車落難,那不光是要幸災樂禍了,還得哈哈大笑才是。
現在他就笑得很張狂,這種儀態與他平素裡的端正矜持毫不相乾,但整個人卸下教養包袱的隨意與輕鬆卻叫他看上去更為鮮活,他甚至還要強調第二遍:“你也有這麼倒黴的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