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爾抬頭看天花板。
諾蘭蹲在他麵前,身量頎長,其實是這種姿態都比她矮不了多少。
“多麼囂張的‘暴君’——坑了我多少東西?欠債不還、催債就裝死,讓我幫忙從不客氣,讓你幫忙看個小孩都說忙……你是從沒想到還有跟我麵對麵的機會了?”
阿黛爾還沒動彈,對方就劈頭蓋臉一出戲。
拜他所賜,她也琢磨清楚了姐姐跟自己未婚夫的相處方式了。
比起他與總督之間老朋友式的相處,他跟蕾拉這種願打願挨的關係更叫人意外吧。
於是她就麵無表情吐了一個字:“滾。”
她捏捏手裡的袋子,帶著一袋沒吃完的營養液見久違的未婚夫,這確實是“蕾拉”會乾出的事,她姐姐就沒跟這家夥講究過。
不過他說的小孩——是尤利安沒錯吧,絕對是尤利安吧!
她抬頭低頭就是不看人,渾身都是一副“打死都不認賬”的模樣,微妙的心虛勁混著無賴的心態。
“你再罵,”諾蘭斜了她一眼,又歎息,“還不是要我來收拾?”
阿黛爾輕嗤一下,又斜眼覷了眼坐在不遠處老神在在圍觀她們的某個總督:“你以為你有多大臉?”
她帶著一種預備看他吃癟的俯視,仿佛他倒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就算……你真能交得了贖金,我也不會還的。”
黑薔薇的家主笑了笑,這回笑就沒有促狹的意味了,而是一種溫柔、縱容的表情。
任由蕾拉欠債不還,還趕著趟地幫助她,這就不是一點交情可言了,這是極深的情誼。
或許可以說——愛。
他表現出愛,這是最理所應當的一件事。
可阿黛爾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的名字也會出現在梅樂絲的禁製之中。
這些人究竟有什麼共同點?
梅樂絲想要她做什麼?
她想到那些深不可測的精神限製,甚至都要出現恐懼心理,總不會還有無數的人名,而她必須見到這些人解開某種謎底,才能要回自己被封鎖的能力吧?
該死的梅樂絲!
……
諾蘭慢吞吞站起身來,手指仍搭在機械臂上——這是一種維護的姿態——轉頭麵向總督。
他的身上很快就褪去了那種晚風般的溫和,又暈染了森林月夜的冷謐與寂寥。
兩個人的眸光都很銳利,開始有種針鋒相對的緊張感。
“亞撒,我不會讓步。”
靠坐在那的中央總督側著身,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放在交疊的腿上輕輕點著,姿態非常從容。
“我搶來的,”他說,“歸我所有。”
諾蘭盯著他:“講道理有講道理的說法,不講道理有不講道理的說法。”
“我一直在講道理。”亞撒衝他攤手。
諾蘭輕嗤:“你自己的道理?”
亞撒緩慢地把手放下來,坐直身體:“我說過了,她不能離開我,除非你想讓她死。”
確實看過醫療檔案的諾蘭並沒有遲疑:“為她解開‘智芯環’,就沒有這些問題。”
“你能保證,恢複精神力之後,就能解決她身體惡化的問題?”亞撒逼問道,“如此劣質的身體條件,隨時都會出現的惡性病,你能保證,解開精神力束縛,就能讓她健康?”
“我能。”諾蘭斬釘截鐵地說道。
亞撒挑眉:“憑什麼?”
“就憑她是蕾拉。”諾蘭語氣平和,咬字清晰卻沒有絲毫遲疑,“她、是、蕾、拉!”
“你有什麼毛病?”這種篤信讓亞撒都有些困惑,“你把她當神一樣信奉是你的事,但是有考慮到她不是神的問題嗎?”
諾蘭並不因他的諷刺而生氣:“她曾經更虛弱更破敗,但她依然活得好好的,依然能是統治十億半機械人軍團的‘暴君’。把她的精神力還給她——你就會知道,蕾拉絕不會死於此。”
亞撒眯眼:“我不相信。”
“我絕不會去賭這種可能。”
諾蘭毫不客氣道:“你隻是想要困住她,你寧願她這麼病態艱難地活著。”
亞撒拍了拍手,似乎在給對方讚賞與鼓勵:“沒錯,完美地說中了我的心事。我就是這麼無恥。”
承認自己無恥的人若無其事地說:“所以你手上有她過去的醫療檔案?給我。”
這種伸手要東西的理所當然真的非常有蕾拉的既視感。
或者說,這兩個其實就是一路貨色。
作為“白獅暴君”與“中央總督”的投資者、一直在被坑害的黑薔薇家主,他實在對“給我”這個詞有種條件反射的抗拒。
他閉眼,深呼吸,跟一個寧願承認自己“無恥”也不願意講道理的人交談,實在是個難題。
“我必須帶走她。”
亞撒倒也不氣,他對於自己的好友顯然比對彆人都要有耐心:“你要如何說服我?”
諾蘭說:“理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亞撒笑起來,“你想跟我說婚約?那是什麼東西?”
他輕蔑道:“你會與她結婚?你帶走她,就是把她送回邊境,送回白獅——就算你願意結婚,你且問她,願意履行婚約麼!——你拿一份沒有任何效力的婚約,來嘗試說服我?”
阿黛爾舉起手:“我可以願意!”
突如其來的插嘴讓場麵一時靜寂,亞撒狠狠地斜了她一眼,倒也沒有像他之前威脅的,直接控製阿黛爾的血肉之軀。
諾蘭看了看她,沉默了片刻,做不到反駁。
婚約是無法履行的,他很清楚這一點,不管這是不是蕾拉,不管她是否自己答應,彼此的身份立場都意味著婚姻不可能。
他可以憑借與克羅恩訂立的“婚約”,來要求她配合培育一個彼此家族血統的孩子,卻不能真的拿婚姻這一點作為籌碼,他所清楚的,亞撒也同樣清楚,他連說謊都不能。
“你想要什麼?”諾蘭問道,“我需要付出什麼,才能交換她?”
明明是理所應當可以帶走的人,但這個理可以是全天下的理,卻不是總督大人的理。
亞撒凝望著他,許久之後微笑:“晚了。”
如果早一些,再早一點,他大概會很樂意做交易,無本的買賣,大賺一筆,何樂而不為。
但現在,無論彆人給什麼,他都認為不夠他付出的。
不夠,全都不夠。
“我絕不會讓她離開。”
諾蘭都忍不住隱怒:“那你要如何說服我?”
“因為我愛她。”
空氣的瞬間凝滯帶著某種荒謬的意味,除了說話的人,其他兩個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說出來了!
他竟然說出來了!!
阿黛爾斜眼覷著這家夥。
他真的愛她嗎——愛的,不管這愛是什麼程度,他確實愛她。
隻是承認需要勇氣,話語背後有分量,所以這話說在這裡,就是莫大的籌碼。
怪不得人家能是中央總督。
諾蘭以為他會胡攪蠻纏,會霸道專橫,會無理耍賴,但他不玩陰招了,他堂堂正正跟他來明的了!
這話說得如此平靜,如此淡然,比陳述事實還要來得直白。
亞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內心:“我敢說,我敢承認。”
潛台詞就是“你敢說,你敢承認嗎”。
他慢慢道:“如果你在多尼恩塔多留一段時間,沒準還能參加我們的婚禮。”
阿黛爾又舉起了手:“我不願意!”
“閉嘴!”這回亞撒扭過頭,忍了忍沒忍住,咬牙切齒瞪著她,一副她再敢說一個字就跟她計較的模樣。
諾蘭當然知道這所謂的婚禮是胡說八道,但他已經沒有任何籌碼可用。
講道理,他不認;講人情,他比自己敢。
諾蘭再度閉上了眼睛,心想——隻能由著金穗花宮被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