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科技也好,異化態也好,其實作為對手來說,差彆不大,而白獅擁有整個人類世界最豐富的作戰經驗。
“試探。”阿黛爾說道,“不是很厲害的東西。”
邊航對“不是很厲害”這個說法存疑,事實上,源星跟多尼恩塔能快速解決麻煩都有偶然性,但他沒有反駁,隻是道:“試探之後呢?”
阿黛爾用手撐著頭,慢吞吞道:“你替深藍去急下一個步驟?”
她說:“聖者是個精神病,你管一個連清醒與否都不能控製的人會有什麼算計?”
她對深藍星域了解是不多,但結合資料與他人印象,她最深刻的認知就是某人精神分裂。
與其去猜這樣的人有什麼後招,不如堅定自己的決策,這次襲擊不是恰恰就是一個極好的理由,催促兩域儘快達成共識並出兵麼?
至於會不會是聖者以外的人發起這次襲擊,她完全不考慮。
深藍星域不可能有其他人的意誌。
邊航想了想:“所以你也認為,不管這一遭,按計劃出兵才是重點?”
現在大部分人都認為這麼做太冒失。
“計劃。”阿黛爾緩慢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彙。
當然不是在困惑什麼計劃,而是在諷刺聯軍的拖遝。
大廳中的吵嚷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人們瞟一眼交談的兩位,又瞟一眼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的執政官。
邊航當然也注意到上司已經來了,神色不變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
每次開會都跟打仗一樣。
話語是彈藥,唾沫是硝煙,表情是冷兵器,肢體語言是重火力,這種“內部”會議,很少有和諧達成一致的時候,相反,所有人都跟不要臉麵不要形象一樣,瘋狂地用反駁與異議來互毆。
阿黛爾一直在走神。
灌了再多精力藥都難以掩去精神的壓抑和疲態。
執政官就坐在她邊上,她光明正大地當著他的麵假裝打瞌睡,聰明一點的人看看旁邊那位,就知道不應該點她名,頭鐵非要把她拖下水的人,剛開口就被林陌拐走話頭,也打擾不到她。
她就在這種不太清醒的朦朧狀態下,反反複複地回想起某顆偏遠星球陰沉的雨天,又或者羅塔星的原野上總是一開就一望無垠的歐石楠。
“猩紅之種”的記憶中,最多的就是執政官日常的畫麵以及“紅鳶尾家族”覆滅的過程,他將這種能力都用成了順手的工具,遊刃有餘,信手拈來,完全看不出是從彆人手上拿來的。
但阿黛爾沒在其中看到他“製造”界法者巡守的過程。
早前她就在想,事實或許與界法者宣言的並不符合,執政官真正用以牽係三十二位巡守的,並非“貪婪之門”,而是他真正的、自身的天賦。
邊航說因為猩紅之種的消失,他控製界法者的鎖鏈失衡,即將出大麻煩。
可是在阿黛爾看來,巡守出問題,更大可能是因為當前的“貪婪之門”與他自身天賦出現衝突,影響到這條鎖鏈,從而連帶著叫界法者都受到波及……
其實糾結這些也沒什麼用處,阿黛爾早就摸索到他另一個天賦的大概。
她確實無法複製“貪婪之門”,但她解析了另一個天賦,挖掘到如何使用貪婪之門力量的方法,然後得到了一個閹割版的猩紅通道……誰叫它在她腦中開了太多次門呢。
這東西是真的好用!
就算有些副作用她也能忍受。
要不是空間距離有限製,她甚至都想直接開個通道回晨星要塞去了!
……
阿黛爾在即將睡著之前,硬生生掙紮著,將意識從睡意中拖出來。
她睜開眼,通身的氣機尖銳到像是針芒一般。
正在發言的某位軍部大佬視線掃過執政官,想探知到對方的表情,結果被旁邊的人驚了一下,一時都懷疑自己哪裡說得不對。
執政官的視線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的臉。
阿黛爾垂著眼,煩躁到了極點。
危險的氣息也越來越濃。
目前的話題已經討論到中央星域那邊的意見。
與緋紅星域這邊的猶豫不決不同,據說中央總督在襲擊事件發生之後,很快就作出了儘快出兵的決定,阻攔聯軍進發的理由消失了,反倒是緋紅星域開始拖後腿。
而讓某位總督放棄無意義地惡心人的原因,恰是他樞密處的某位下屬作出的預言。
雖然不清楚預言的詳細麵貌,但就能讓中央總督采納而言,必然很有說服力。
人類覺醒的精神天賦千千萬,與時間有關的天賦最少,尤其是預知類,像是邊航這種直覺非常準的,已經很稀奇了。
阿黛爾見過那個“預言者”,她的天賦名為“未來的無用便簽條”,每日清晨都會受到一條便簽,上麵記錄著未來會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小到吃飯噎到、出門摔跤,甚至打個噴嚏,沙子迷個眼,大到會為某物所傷、會被賦予什麼職責、會跟什麼人談戀愛……
倒也不是真的無用,主要這些便言指向比較模糊,而且應驗的時間難以判斷。
據說曾經某天早上收到一條會斷腿的便簽,結果足足等到三年之後才應驗。
阿黛爾猜測是中央總督將人放進了聯軍名單,她將會隨軍出征,因此某條曾經收到過的便簽被解密、又或者收到了有未來預示的新便簽。
阿黛爾伸手按了按太陽穴,抬起頭,先看了一眼執政官,再環顧一圈四周。
隻走神了一會,話題又跳到了預言上。
她更煩躁了。
這些對她來說全是無意義的廢話。
執政官又看了她一眼——不止執政官,很多人心上都是一凜——她的煩躁幾乎是寫明在了臉上。
然後所有人都看到她從身上摸出支精力藥劑,打開灌了下去。
執政官的注意力已經全在她身上了:“第幾支?”
她把空瓶子順手放到桌子上,指尖輕點,像是做遊戲般轉了個圈,漠然道:“四。”
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足足灌了四支精力藥!
副作用就不是簡單的疊加了!
得靠這種做法才能勉強壓製,可見糟糕的地步。
銀發之人慢慢蹙起了眉。
他對阿黛爾的了解不能說不深。
相較於蕾拉的狂妄肆意,她要低調內斂得多,不是說膽小怕事,隻是她本性就不樂於張揚,除非必要的場合,不喜歡他人的過分關注,當然也不在意彆人的眼光就是了。
她倔強、頑固,冷漠、自傲,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堅持。
她是不會願意在人前示弱的。
所以,她現在的情況沒準比看上去的還要糟糕。
執政官很少說話。
他在議會上更多隻是充當旁聽與裁定的角色。
但他的威嚴又帶有強製的意味——若他不認可,那麼假使是議會全票通過的提案都要重新討論。
完全是沒道理的一票否定、一票肯定。
而現在他直接打斷了下方的談論,結束議程,進入最後環節:“投票吧。”
結論都沒有,投什麼票?
在眾人麵麵相覷的時候,總理大臣任勞任怨地站起來。
邊航說:“下麵我總結一下需要投票的議題……”
阿黛爾沒有任何波瀾的眼睛正對著執政官。
死水般的陰鬱。
那些沉重負麵的東西就差占據她全部的意誌。
事實上她對外界感知的能力已經很弱。
她所有的神經所有的意誌都被自己身上的疼痛與不適統領。
執政官做好了她隨時睡著又或者昏迷的準備。
但她坐在那裡,一直到投票結束,最高議會作出了不顧一切儘快出兵、即刻完成關於中央總督的會晤、進發深藍的決策。
她始終挺直了脊梁,睜著雙眼,冷漠地注視著所有過程。
直到執政官宣布認可這個決策,會議告終,然後下一秒,她就直接消失在原地。
執政官能覺察到,這應該就是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所能調用的精神力所剩無幾,早前從界法者基地離開已經帶著幾分透支之意,以精力藥強行支撐思維的方式,更像是對意誌進行軟刀子切割般的消磨——至於她為什麼還有辦法再度模擬通道,連執政官本人都想不到原因。
但毋庸置疑,這一步已經是近乎主動招致反噬的舉措。
完全超出她所能承擔的極限。
而她抱著即便是承擔反噬都要離開的決心,作出這一步,幾乎已經在明示:她撐不住了。
她會去哪?
必然是她所信任的人旁邊。
眾目睽睽之下,執政官後退一步,踏進了緋紅色的通道之中。
與白獅之主消失的時機也就隔著前腳與後腳——雖說兩人離開的方式並非完全一致,但就相似的這點——很難讓人否認,白獅之主那種被紅色能量包裹著消失的方式,跟“貪婪之門”完全沒有關係。
之前被界法者們震驚過的事實,同樣讓尊貴的議員們啞口無言。
懸浮車後座車廂內,安靜等候著的青鳥近衛們,目瞪口呆地看到長官跌跌撞撞地憑空出現,坐在位置上,倒頭就沒了生息,緊接著從火灼的空間通道中走出的,就是披散著銀發的身影。
某種似曾相識的錯覺讓所有人都疑心自己在夢中……這一幕之前是不是已經出現過?
麵對陡然緊張起來的眾人,執政官也沒有什麼表示,在短暫地凝視椅子上的人之後,扭頭掃過一圈,最後將視線落在洛蒂身上。
洛蒂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她在這種無聲的注目之中,似乎福至心靈一般明白了什麼,僵硬地上前,伸手調整了阿黛爾的坐椅。
椅背放下,對方的身體也跟著軟軟倒下,洛蒂連忙伸手,將人往後方送了送,讓她能躺得更舒服。
她真的……睡著了。
睡著了!!
即使拚命灌精力藥也努力撐住不睡覺的人,竟然睡著了!
散發著恐怖意味的事實讓近衛們的手都不由自主按在了武器上……即使麵前的人是執政官——如果敵人是執政官!
“保持安靜。”銀發的執政官終於開口。
他凝視著那張在完全喪失意識的狀態下終於顯露出些微不安與空茫的臉,凝視著那副被脆弱、易碎如泡沫般的氣質所包裹的軀體,仿佛要透過物質看到那危險的、尖銳的、帶著會刺傷人元力的靈魂。
他低聲念道:“無論發生什麼,你們都必須保持安靜。”
……
阿黛爾痛得快要死掉了。
不,疼痛不會讓她死亡,隻是會無止儘地折磨她。
這時候昏迷過去栽進“猩紅之種”的記憶中,反倒是某種緩刑——能讓她借此逃避現實中的痛苦。
這麼一想,好像吞掉種子也不是全然的災難……如果忽略痛苦也是她自找的話。
好歹她已經確信自己的目的完成,白獅沒有被拖進深藍之戰的漩渦。
但凡她不在場,但凡她沒有令執政官保持沉默,白獅就很難跳出這個坑,所以她要確保他人忌憚,確保執政官為了安撫她、不會任由白獅被拖下水。
阿黛爾恢複理智的時候,環顧四周,沒有看到灰蒙蒙的天空與下不完的雨,顯然這段記憶並非那個偏遠的潮濕星球。
黑夜,沒有星光,天與地之間都蒙昧一片。
她也像是這些蒙昧的一部分,身形在虛無中若隱若現,隨著那些火灼般的紅色能量而燃燒。
“猩紅之種”在延伸、擴展、蔓延。
那些藤蔓般的觸手像是舔起舌頭的火焰,刺入空間,又從虛無中探出,交繞成一片,將空間切割得支離破碎,又將那些支離破碎的東西硬生生嵌入現實。
她看到跪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
他渾身都是血,猩紅在襯衣上迤邐成花紋,銀發短發之上亦是血色斑駁,淚水衝花臉上的血痕,他正張嘴無力的嘶喊,似乎不敢接受現實,卻又被現實所擊潰。
血泊的源頭,靠坐在牆邊的人也很年輕。
黑發黑眼,臉上帶笑。
明明失去了生機,卻因為眼睛依然是睜開的,沒有焦距的瞳仁正對著天空的方向,所以竟叫人覺察到有些“鮮活”之意。
阿黛爾看了片刻,忽然就有某種明悟。
這是紅向陽。
是“貪婪之門”原本的主人紅向陽!
所以這是……最初的記憶!
這粒“猩紅之種”最初的記憶——當然是池淵從紅向陽手中拿走“貪婪之門”的開始。
猝不及防的,曾經被執政官嚴防死守的這段記憶,就輕易出現在她麵前。
輕易到讓她懷疑是否有什麼圈套的地步。
她在旁邊看著,又充滿警惕,覺得執政官一定不可能讓她簡單窺到他所有的過去。
雖然對他是必死的局麵,但他肯定不會束手就擒。
……
執政官立在原野上,銀色的長發在狂風中飛舞,歐石楠被擊碎的香氣與冬青灌木的呻-吟交繞在一起,成為此間背景微不足道的一抹描繪。
精神力潰散而成的風暴以此為中心,席卷了羅塔星所在的大半個星係。
而在風暴的中心,墜落毀壞的飛船呈半解體狀態,握著屍體手的少女滿臉是淚,她將那隻手貼在額上,又匆忙放在胸口,似乎無處安放,將冰冷的手指貼近嘴唇,又試圖將它懷抱起來,倉惶不知如何是好,淚如泉湧。
她張開口,大概是想叫姐姐,聲帶卻像是卡住一般,喑啞無聲,發不出任何叫喊。
隻能哀慟地哭。
執政官專注地凝視著她。
還不肯承認是小哭包——以前就哭得厲害,後來也隻是轉為意識態中哭泣而已。
這是她真實的記憶,而非異態化的意識層。
所以他能使用精神力。
銀發的執政官慢慢蹲下來,用手觸摸到了羅塔星的這片土地。
他的精神力在掌心中縈回、纏繞,然後,紅色能量團中,結出了新的種子。
他將新的“猩紅之種”種在了她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