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暈眩甚至讓阿黛爾有那麼片刻完全喪失知覺。
瞬間襲來的恐怖驚悸令她控製不住地向前栽倒——她直直地撲入一個帶著消毒劑味道的懷抱——對方伸手接住她, 修長的身姿並沒有被她的體重撼動,反而順勢攬臂想要將她橫抱起來。
即使意識並不清醒,她也本能地橫開手臂, 阻止對方的動作。
從柯冬的角度看過去,這個女人明明已經在喪失意識的邊緣, 本能綻放的眼神卻又駭人得可怕。
無關乎氣場, 而是存在本身就有種叫人敬畏的威懾。
她從善如流地放開手,沒有強行撈人, 僅是作為支撐架扶著對方, 避免其摔倒在地。
“你看上去不好。”柯冬好心地說。
這話既是回應阿黛爾剛才那句“你看上去很好”,又是一種試探。
這種明顯有哪裡不對的狀態,顯然很能引起她興趣,祖母綠的雙眼隱約流轉鋒利之色, 似乎想要挖掘出她身上的任何破綻。
阿黛爾閉了閉眼, 真要靠死死咬住牙根, 透支所有的定力才能勉強站立。
但是過分超過認知的幻影帶來的衝擊, 與身體精神融合的劇痛, 讓她的整個世界都仿佛在顛倒錯亂。
為什麼她會看到蕾拉與紅向陽的幻影?!
蕾拉也就罷了,不管它到底是她姐姐殘留的意誌,還是披著姐姐皮的梅樂絲,總歸她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了——但是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她會看到紅向陽?
那個少年仍是死時的模樣,就像她在“猩紅之種”記憶裡所見的那樣, 黑色的短發,俊秀的顏容……可阿黛爾確信自己隻見過他死後的模樣,不知道他的瞳色會是血色的黃昏。
——但當他抬頭望向她的時候,她竟就如此明悟, 那絕不是幻想,那就是他的本貌!!
他是不存在於她認知中的事物!
他是外來的!
所以她為什麼會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紅向陽?
重點是蕾拉和紅向陽同時出現的這個畫麵,帶給她極其不妙的預感。
是猩紅之種的問題?
阿黛爾扶著自己的頭顱,它沉重得像是控製不住要傾倒下去,裡麵的一切都被未知的力量搗成了漿糊。
猩紅之種中還殘留著紅向陽的精神意誌??
因為執政官之前的舉動,將被她吞噬的種子在內核中完全釋放,以至於紅向陽的意誌跟著被釋放出來了?
這算什麼?
給她的識海加一個新房客嗎?!
阿黛爾錯亂的思緒還摻和著雜陳的情緒,她努力拉扯自己的意識,遏製著自己不往更深處栽,但根本控製不住!!
劇痛讓她對外界的感知都在喪失,她就像溺水之人緣引木塊一樣抓著柯冬,大半的體重都壓在對方身上借力支撐以保持平衡。
太糟糕了。
她預測到見到柯冬會讓帶來解鎖,但絲毫沒想到會落入這麼難堪的境地。
之前哪一次解鎖都沒遭遇這種情況,而房間中隻有兩人,因為將要牽扯到敏感話題,她甚至取消了攝像記錄!
她從一開始就不想跟柯冬公平合作!
把人騙到緋紅星域是第一目的,但對於柯冬這樣危險的人,她不用辦法控製她、限製她,根本做不到信任對方。
但沒想到,她才見了第一眼就被解鎖撲倒了。
這次解鎖是特殊的,與她以往的任何經驗都不相同。
除了眼前閃過的那些幻象之外,她沒有感知到任何額外的東西。
沒有灰霧——所以那片灰霧其實是緩衝一樣的東西嗎?
是種對於精神意識的保護,預防劇痛會把人逼瘋?
正是因為這次解鎖沒有將她帶入那片灰霧的精神世界,所以,雖然免除了那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對意誌的傾軋,卻也未給她精神穩步過渡的餘地。
以至於她清晰感知到血肉骨骼都仿佛被活生生劈開重組的劇痛,細胞呻-吟嚎叫的聲響充溢滿她的腦子,慣於忍痛的人,也很難接受這種顛覆與毀滅的痛苦。
“你還好嗎?”柯冬都要意外了。
她意識到阿黛爾幾乎是將精神的精神力凝集成束來支撐自己重量;而在這種關頭還本能地挺直身形、試圖將手掌從她肩頭抽離的整個過程,都帶著過分要強的倔強。
柯冬看著她又笑了。
她表達愉悅的方式很少是笑,以至於這樣的表情落在她臉上,叫她自己都會覺得訝異。
那對綠寶石般的眼瞳中沒有絲毫病態又或者瘋狂的意味,頂多就是一些鮮活的熱度,沒有明顯的精神力環繞在周身,因此看上去,既未顯出攻擊性,又不附帶壓迫感,就像是最普通的年長者,成熟、從容,美麗、愉悅。
顯然是偽裝,絕佳的偽裝。
清楚這家夥某種反人類本質的阿黛爾,原本該警惕,不該與她有任何形式的身體接觸,但她現在根本沒法獨立支撐。
“需要我的治療方案嗎?”柯冬笑道,眸光深沉,循循善誘,“我最近對你有些新的設想。”
思維遲鈍的阿黛爾,幾乎是依靠本能的慣性斷然拒絕:“不需要!”
“所有的方案總要在你了解確認之後才實施,”柯冬說道,“你不用這麼急著拒絕。”
她說:“我不會對你做任何不利的事,甚至我會竭儘所能幫助你——因為能夠研究你已經是莫大的榮幸。”
阿黛爾反應遲鈍。
她並不懷疑這句話的誠實,但是對於這件事本身就是拒絕的,一個並不在乎人類道德與人性的瘋狂科學家,再信誓旦旦會守規則,誰敢相信?
而且,她是真的不需要。
一旦融合度成功提升,她的身體素質必然增強。
這全是她曾付出的代價換得的報酬,梅樂絲給她的自信,還遠超了人類所能企及的生命領域。
但是轉念一想,如果沒有這一遭,她是不是就得被迫接受柯冬這種人的研究與改造,才能活下去?
任何擁有過力量的人都不願甘於孱弱,更何況她身後還拖著整個白獅軍團與邊境防線,阿黛爾想,走投無路的她當然會接受這一條路。
由於她現在控製不住自己過分發散性的思維,以至剛放鬆的心臟猛然間又提起,因為她腦袋裡陡然閃過一個問題——那蕾拉呢?!
蕾拉又曾陷於怎樣的危機?
蕾拉是否也淪落到走投無路的地步?
蕾拉的瘋狂與殘暴真的隻是基於本性嗎?
——柯冬手上的生命檔案真的隻是從梅洛尼那裡流落出來的嗎?!
某種從未出現過的設想甚至叫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又混亂了……柯冬意識到她身上籠罩的氣機正在發生劇變,一下子從深沉內斂的平和變作了張牙舞爪的威脅。
她正在無意識地向外界釋放危險的氣息。
比起對自己正承受首當其衝威懾的擔憂,柯冬此刻更多的是抓心撓肺的好奇,因為她完全猜不到阿黛爾轉變的緣由:“你在想什麼?”
她忍不住問道:“是‘研究’這個詞彙讓你不適嗎?”
“抱歉,請原諒我失言,”她玩味道,“真理是我唯一不能抗拒的事物。”
這話的藝術性在於將阿黛爾視為“真理”,而且她的語氣沒有一點恭維的意思——她好像真的如此以為。
阿黛爾沒閒心去探究對方的話術,她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方,眼神帶著不知名的駭人之色。
就像那對藍色的眼瞳忽然變成了不可名狀的漩渦,要將一切都吞噬。
她是真的撐不住了。
但她不能在柯冬麵前暈倒——那就隻能讓柯冬也動不了了。
柯冬覺察到不妙的瞬間就想要退後,脫離她的身體接觸範圍,但已經晚了一步!
幾乎隻是視線接觸的刹那,她的意識就像是摔了一跤般,徑直栽入漆黑之中。
兩人幾乎是同時倒地。
阿黛爾連摔倒的痛都沒感覺到,因為身體融合時內外拉扯的劇痛完全能夠覆蓋這麼一點小疼痛,她掙紮的意識在確保柯冬已經被她拉入精神域,不可能在現實中對她做什麼,這才放任自己陷入暈厥。
拜執政官所賜,她對於一直被自己忽略的潛意識也得到不少了解。
雖然她無法控製潛意識,也不想讓更多人圍觀能讓她社死的潛意識具象,但不得不說,這種手段也有可以發揮作用的時候。
比如說現在。
……
阿黛爾疑心自己暈了很長時間,但事實上也就幾分鐘而已。
發現隻有自己是清醒的時候,她鬆了口氣,然後躺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等大腦的震顫等肢體的鈍痛不再強烈到顛覆她的認知與五感,這才嘶聲艱難地從地麵上爬起來。
想點好的,如此糟糕的感官,卻沒給她太多虛弱無力,說明身體素質確實在往好的方麵提升。
依然沒法進入識海。
但她更多地疑心,姐姐或許真的還有意識碎片存在於她的腦袋裡——她之前被“貪婪之門”穿進識海的時候所見到的身影,或許真的是姐姐,而不是梅樂絲。
她因此更想知道自己苦苦尋求的答案了。
柯冬一動不動躺在地上。
她的思維現下被困在她的潛意識精神世界,俘虜的分量還有些多,以至於她的身軀失卻了動力,無法依據本能清醒。
能把執政官都困得要死要活的東西,顯然柯冬也沒辦法很快脫困。
阿黛爾盯著她看了半晌,發現自己也不能判斷她的天賦究竟是什麼。
雖然柯冬一直對外標榜自己的天賦是“讀心”,但阿黛爾也沒親眼見過她使用天賦——就像她與邊航所猜測的那樣,純粹的讀心術實在過分逆天,不應該為人所覺醒,而且就算是“讀心”,也需要支付巨大的代價,不可能可控,那麼陷在人類思想之中,不是瘋狂就是迷失,沒理由柯冬就能避免。
姑且認為她的天賦更多地偏預知而非真正的讀心,但現在又不能確定,柯冬好像完全沒有動用精神力的跡象,還不僅是讀心又或者預言,就連普通自保的精神屏障都沒有。
這就造成了一種奇怪的認知——你能感覺到她是個能力者,但又摸不清楚她天賦的傾向。
阿黛爾又緩了片刻,揉揉自己的太陽穴,設想自己該怎麼處理柯冬。
一見麵把人放倒,似乎也失卻了和平談判的可能。
對彼此的忌憚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實,她又不可能殺掉柯冬,還有不少必須求助柯冬的情況,那她就必須在這種得罪她的前提下,再尋求一個讓彼此認可的相處方式。
想想都覺得離譜。
她思忖片刻,閉上眼沉入自己的思維。
先看看再說。
進入潛意識很順利,即便不能控製這個東西,但她要觸碰還是簡單的。
某種角度來說,潛意識也是她意識的一部分,兩者本就是一體。
然後她張眼看到一片血色黃昏的晚霞。
……還真是有所念有所思?
這種顏色叫她渾身一顫,有種類似於應激反應的抗拒。
天空極其低沉,就仿佛伸手就可以碰觸,那血色的黃昏就顯得異常恐怖,濃鬱的血色湧動著叫人不安的氣息,充滿詭秘感。
空氣是熾熱的,熱浪滾滾,就仿佛接近了某種燃燒的火球,連地麵都被炙烤得極其焦灼。
滿目荒涼,毫無生命氣息,岩層與沙土的堆砌,有種近似梅樂絲星地表的死寂與瘡痍;籠罩其上的熱度也有種那個死星升溫時的感覺。
不會吧,因為她“看到”蕾拉與紅向陽的幻形,所以她的潛意識竟也開始玩嫁接?
血紅的天邊有光,光下似乎有人。
阿黛爾也不好說有沒有被自己坑到,反正她現在就挺難受的。
她慢吞吞循著光走去。
……沒追上。
就她現在這種狀況來說,要依靠體力來完成的任務都很棘手。
反正意識層都是封閉的、循環的,她就在原地等著光再過來。
比起梅樂絲星來說,這個意識層的升溫沒有那麼離譜,還不到能將普通人烤化的地步,畢竟在這裡,能力者會被剝奪能力,失去精神天賦——就是不舒服就是了。
阿黛爾眺望遠方,最先看到過來的是一個飄在天邊的東西。
那所謂的“光”,就像是蠟筆畫出的太陽,極不現實,比紙糊的更加單薄脆弱——它掛在天幕上,就像塗在血色中的白,竟也如同恒星一樣在這片地域上東升西落。
緊接著就是追著“光”而來的身影,那是阿黛爾自己的麵貌。
她也瘦削得就像一個隨時都會化掉的紙片,頭發像枯草,皮膚像白蠟,裙子灰撲撲的,看不出原本底色的白,赤-裸的手與腳上都是細碎的傷口與被塵土浸透的血汙。
依然是少女的體型。
還真是給執政官說中了……她潛意識裡的擬化就全是年少者。
說明什麼?
她的潛意識就始終把自己當成個孩子,不肯承認自己長大了是嗎?
隨後看到的就是柯冬了。
柯冬跟在少女身後不遠處,與她一道艱難地走著。
意識層中的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東西,她不知道柯冬在這裡走了多久,但她看上去與少女是一應的色調。
灰暗,黯淡,像是要被融化了。
她的外衣皺巴巴灰撲撲,滿麵塵灰,但那雙眼睛卻格外得亮,像是點燃兩簇熱火,比這地界的空氣還要灼熱。
她看到了阿黛爾,於是沒有跟著繼續往前。
但她的眼中也沒有什麼憤怒又或者埋怨之色,除了越來越上升的熱度——她開始隱藏不了自己探究的欲望,就像是主動撕開假麵的凶獸,再也不能維持舊有的從容沉穩。
“你能控製潛意識?”比起算無緣無故被這麼坑一把的仗,柯冬顯然更狂熱於她這種能力。
“不能。”
“你能自主開放潛意識。”這句話,她用的是肯定語氣,而不是疑問。
“……算是。”阿黛爾回答。
兩個人站在一起看著瘦削的少女不置一言越過她們,執拗地、麻木地追逐著光前行。
她並沒有理會外界的意思,阿黛爾又或者柯冬的身影在她那兒,大概與岩石、沙土沒有任何區彆。
現在是阿黛爾問柯冬了:“她不能溝通嗎?”
柯冬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對祖母綠的眼眶裡縈繞著血色,兩種顏色重合的畫麵更有種驚心動魄的衝擊力。
“你不知道嗎?”
阿黛爾麵不改色,搞不懂自己潛意識行為的指向不是很正常的事?
柯冬說:“不能。”
阿黛爾頗帶深意地看向對方:“……你為什麼要跟著她一起走?”
柯冬拉大嘴角:“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不懈的逐光者,她在一場永不落幕的黃昏中前行——猜猜她追逐的光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