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方未知的戰況,維持星域的穩定與發展才是他該操心之事。
……
深藍星域是一塊先進與蒙昧並存的星域。
極端落後的社會製度在發達到近乎“神跡”般的科技麵前,雜糅而成的現實,就顯得更為荒誕、不可思議。
浩浩蕩蕩的大軍開進深藍範圍內,首先麵對的就是詭異的宇宙生態係統。
這片星域呈現在眼前的,並不是想象中的混亂、散漫、無序,或者說,因為有特殊的“星球生態網”構架彼此,這個係統囊括範圍的星球無論大小形態、不管構造性質,還都顯出一種異常化的秩序。
那張“生態網”就像是某種有生命的流沙,它們飄飄散散、大片大片充溢在星係之間,將星球、殘骸、射線、能量全部籠罩在一起,叫整片星域都像是陷入蒙昧中的夢境,於是一切有形的、物質的東西皆如同在海中浮沉的漂物,既現實又虛幻。
若從宏觀的角度看過去,那就該是渾然一體的詭異之物,它擁有模糊的階級狀表象,就像是一層一層的塔,水母觸手般的網絡將一切的能量與資源向上輸送,於是越是底層,越是肮臟暗淡,越是上層,越是明亮璀璨。
但是從來沒有外來者能將整個深藍星域儘收於眼底。
用儘一切收集的情報也僅是局部的構造。
人們隻能模糊地感知到,這個以星域為單位的恐怖存在,具備完全超越人類理解的表征,它甚至像是擁有獨立的生命!
所以甫一開始,聯軍就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刺激。
並非實質性的攻擊,而是一種三觀、認知出現巨大悖逆以至於思想難以承受的無形損傷。
即便緋紅星域與中央星域對於深藍星域的落後與殘酷已經宣傳多年,但士兵們畢竟沒有親眼見證過深藍的一切——他們加入軍隊,更多地是出於自身的榮譽感與對戰爭的熱切,渴望強大,渴望資源——但這並不意味著,當他們看到深藍的真正麵貌之後,還會無動於衷。
聯軍最先接觸到的就是“生態網”底層的星球。
這些分布範圍最廣泛、數量最多的行星們,大多數都極為原始。
星際文明的一切科技成果似乎都沒有惠及它們,沒有星軌,沒有空間站,沒有能源塔……
不!
或者說,在這裡,一切以科技為範疇的事物都沒有蹤跡,它們自然暴露在恒星的光熱與宇宙射線之間,或寒冷,或火熱,被宇宙風環繞,因磁場而異變——這些星球中生活的人同樣原始、落後、封閉,活得甚至連地麵時代茹毛飲血的人類先輩都不如。
至少那個時代的人,僅僅需要抗爭自然,而非抗爭自然的同時,也要受到致命的壓迫。
詭異之處就在此。
如果深藍星域隻是將這些星球當做可消耗的資源星,那麼必定會不遺餘力掠奪其資源,以深藍的科技,完全可以用更便捷更有效的力量開采資源,而事實卻是,深藍讓奴隸們在這些星球上自由繁衍、生老病死,雖然也逼迫他們以人力又或者低級科技工具挖掘礦產,卻並不迫切地汲取星球的資源。
那位“偉大至高無上的聖者”,吝惜於讓文明之光籠罩於此,僅僅給予奴隸們最低檔次生命所需的生活資料,剝奪他們其餘的所有權利,將他們的生命當成可消耗品。
仿佛隻是為了折磨而折磨!
聯軍接收過深藍星域的這類情報,但當那一切真正出現在眼前之時,還是受到了可怕的衝擊。
不管是出於同為人的憐憫,還是士兵們有限的良心作祟,這都是絕對無法被接受的事實。
緋紅星域在“覆潮之戰”中的指揮官名為袁旌。
他在一個個滿編的戰艦遊曳過宇宙,讓自己的所有士兵都親眼見證深藍的荒唐、離譜、不可理喻,才打出了戰爭真正的旗號。
袁旌立在所有的戰艦公共頻道麵前,嚴肅地發表演說。
“‘群星誓約’訂立之初,三域劃定疆域,約定互不乾涉、互不侵犯。”
“現在我們撕毀誓約,跨越邊界,本意是不守信、不道德的,這本是不義之戰,本是侵略,是自不量力!可我們依然站在這裡,麵對深藍可怕的科技實力,麵對未知的流血與犧牲,我們依然站在這裡,從來不是渴望戰爭,渴求廝殺,而是一種出於人性出於良心的憐憫!”
“我們認可,所有的人類皆是一家!”
“可你們相信,我們的兄弟姐妹在這裡,竟然是被無限消耗的奴隸,是遠離文明的原始人?”
“你們相信,人類竟然如同蟲豸般渺小,被踐踏、被愚弄、被剝削、被毀滅?”
“不!自由的群星聯盟絕不能允許這樣的殘酷!”
“所有人類迎接的黎明絕不該有這樣的黑暗!”
“我僅秉承著執政官的意誌,向大家鄭重宣告,我們的劍鋒所指,從來都是——”
“解、放、深、藍!”
……
戰爭之前,很早的時候,緋紅執政官與中央總督曾有一次隱秘的對話。
麵對死敵當然沒什麼好臉色,但即便是充滿了嫌棄與鄙夷,都仍老老實實坐在彼此的座位上,進行這場必要的遠距離的通訊。
金發的總督說道:“我隻想知道‘聖者’究竟要做什麼。”
執政官說道:“這同樣也是我所想知曉——但你不能撇開深藍人的問題不談。”
總督需要資源,需要科技,但他並不想要接收原本的人口。
“完全的盲流、愚民,未受啟蒙的蟲豸!”他冷笑道,“而且以聖者的奴化統治,至少三代之內的深藍人思想異變無法更改,他們是不必要的累贅。”
資源在星球本身,科技在深藍上層,底層的龐大奴隸群體完全是深藍星域人為創造的畸形負累。
荒謬、離譜、無意義,甚至無價值。
他們隻是有著人類的外殼,卻比蟲豸都要低賤、渺小、微不足道,至少他寧可耗費更多力氣,運輸器械、運輸勞工,重新建立星際航道,也不願意消化原本的人口,將之納入自己的統治。
他認為一了百了清除原住民的損失,比起接收原住民所要耗費的代價要少得多。
中央總督從來不講人道主義。
執政官說:“深藍的奴隸人口比兩域加起來的還要多。”
“你不至於在這時候玩良心?”總督冷笑,“繁衍從來不是限製人類發展的阻礙。”
他聲音平和,沒有波動,話語本身卻有著極端的惡意:“不過,你大可以保留緋紅分到地盤上的原住民,用你的血肉來供養。”
執政官停頓了一下,淡淡道:“我隻是提醒你,他們都有著原始的覺醒基因。”
“對於自然生育來說,覺醒與基因病如影隨形。人工生育能排除大部分的基因病,這就是人們都會選擇人工生育的原因,但同時,覺醒率的降低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實。長此以往,我們的子民身上攜帶的覺醒基因隻會越來越低劣……”
執政官說道:“而深藍,這是一個龐大的——未經汙染的天然基因庫。”
總督對此甚至沒有掩飾譏諷:“所以你打算耗費多少代價,來賭一個未來的可能?”
覺醒基因多種多樣,並非選擇幾個樣本作實驗室統籌提取就能解決問題,要改善基因劣化,大概需要數代的融合、繁衍、篩選——但要知道,那些努力就文明層麵來說就是劣質品,就價值層麵來說更是徹頭徹尾的毒藥。
連他這樣的人都不願意挑戰人性。
他斷然道:“人類的延續跟我沒關係,覺醒者衰減也與我無關,我隻想滿足我的好奇心,一切利益都隻是附帶。”
比起執政官這種肩負著“嶄新黎明”諾言的踐行者,總督的行事顯然更憑心中喜好。
他覺得深藍人是麻煩,他就絕不想要自找麻煩。
相較於那些難以扭轉的思想,傾倒文明之火反倒是簡單的事。
奴隸的基數如此龐大,當然也不乏覺醒者,但長期被灌輸“能力者是天災、是惡魔”的奴隸們,仇視一切能力者,如果“督查老爺”來不及帶走能力者,他們甚至將之活生生燒死,以免“災厄”傳染。
無可救藥。
如果一片莊稼地雜草叢生、稻穗幾不可見,那麼一顆顆拔掉雜草找出稻穗就很不可取,索性一把火全部燒掉,鏟平地皮,然後重新種上莊稼。
中央總督當年就是煩思想價值的導向,甚至會給民眾頸後植入芯片、由主腦監控以絕後患的家夥啊。
“你腦抽了?”總督更覺得對方沒準是在給自己下坑。
“不至於,”執政官回答道,“隻是我更相信——荒原上綻放的野火不那麼容易熄滅。”
“戰爭或許會曠日持久地持續下去,毀滅與新生都不會罕見,我相信人類的頑強,相信極壓統治之下也會有獨立的靈魂。”
“我願意給予他們一個機會。”
總督下定論:“你不是腦抽,你是瘋了。”
……
最早以前,製定下戰爭策略並且提前瓜分好利益的盟友們,並不知道這場戰爭還會有一個不可名狀的力量攪局。
連這力量自身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意外被裹挾著卷入深藍星域的“無命”,它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
“渦輪狀態”本就是一次強製性的刷白,為免傷害滲透本源、因此自我保護式的還原,無知無識是必要的代價,強大如無命也必須陷進混沌泥沼中,唯有本能。
死亡大裂穀之中,意外的遭遇導致了戰爭,走投無路的它憑借本能潛入暴虐者星艦,一瞬強控主艦指揮乃至於模因汙染其餘個體——所有認識到它存在的個體,都會被它的精神力量所汙染,喪失自我意誌,淪落它的傀儡。
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能力,是異族高等生命體靈魂本質所攜帶的可怕力量,但因為它目前狀態有異,根本沒有驅使驅使傀儡的意誌,於是失去最上層端口的牽製,“傀儡們”的精神烙印反撲,想要掙脫汙染,最終導致了大批量自爆。
整支潛藏在這一地帶的艦隊完全失控,彼此攻擊、自我毀滅,無命的精神力量蔓延的地帶,一切都趨向於毀滅。
深藍悄然在此布置的一切都變成了廢墟,然而,出於自保的需要,它最初進入的那艘“暴虐者”並沒有徹底解體。
半邊艦體塌陷、武器係統失落、中控完全失效——僅剩下能源驅動的星艦,就像是一個宇宙中飄蕩的幽靈,不知是被什麼力量牽動著,竟然沿著自己來的方向,返航了。
它返航了!!
無命就這樣進入了深藍星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