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覺到域民的痛苦。
他能觸碰到那些惶恐不安、朝不保夕,那些根植於精神中的彷徨與無助如此鮮明。
曾經在王朝毀滅之後,用多年時間的和平才得以扭轉過來的域民意誌,因為一場發生在遙遠星域的戰爭被徹底摧毀。
有一度,他產生了困惑。
就算是深藍之戰結束,被聖者與“古神”這樣摧毀過的世界,還是人類能夠留駐的所在嗎?
幸存的人類從毀滅的廢墟裡出來,還會是人類的模樣嗎?
當黃昏落幕,黑夜降臨,粉身碎骨的掙紮所得到的黎明,真的就是人類所希冀的未來嗎?
他想到,他們可能承受不起陷入黑暗的代價。
若非阻止聖者,便就是徹底墮入黑暗。
必須阻止聖者就成了非做不可的事。
於是他自然而然想到了阿黛爾。
這個舞台上最為活躍的存在。
她所割裂的兩個意識體,一個在中央總督麵前,一個在聖者麵前,真的隻是意外嗎?
紅向陽專程前來告訴他,她所需要的東西——她要做什麼呢?
是不是在他所未知的層麵,她所懷抱的某種秘密,恰恰是應對這次危機最重要的部分呢?
而紅向陽讓月神連通兩域,說她需要月神的視野……視野,看到的範圍?
月神可以看到什麼他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確實摸不透前路,但紅向陽的存在讓他覺察到,或許阿黛爾與月神就是未來的路標。
他所能做的,唯有托舉路標一件事。
——直到又一場猝不及防但紛繁至極的意外發生。
直播鏡頭從他身上轉移到了阿黛爾身上。
那是本體!
她站在一片金色神秘的縱橫線條之間,背後是廣袤無儘的宇宙,腳下是一個水晶般的天體……那是“至高權杖”。
“至高權杖”的光並沒有照亮宇宙,這片星域沒有額外星體的宇宙黑暗而幽深,於是全世界好像都隻剩下她的存在。
她張開手,像是張開一個懷抱,手心朝上,麵向無儘之地,竟是種神明般的姿態。
她與生態網幾乎和平地共處著,隨時隨地暴走的生態網竟像是無視了她的存在,沒有對她作出任何針對性的追擊。
腳下的“至高權杖”更是完全的冷謐無聲。
但是這片宇宙並不是靜止的。
四麵八方都有紅色的火焰紋路在跳躍、閃爍並消失。
更有一蓬流沙般的光霧以她為中心流轉,偶爾像是潮水一樣衝蕩開,又馬上如歸潮般卷回來,無窮的熒綠色光點在她身上璀璨四射。
直播會轉向,說明她同樣在高頻率切換“彩畫師”或者“貪婪之門”——在場沒有“彩畫師”的標誌性色塊,結合原版“貪婪之門”的紅色火焰紋,所以她用的是後者。
但問題是,她並沒有進行任何轉移。
這說明她不是在正常地使用“貪婪之門”!
她一扇一扇打開通道,又一次次取消能力……她把無孔不入的空間之門當成了切割的利器!
她在用“貪婪之門”切割生態網!
每次看到她違規使用天賦的時候,都會讓執政官懷疑自己與她使用的壓根不是同一種能力。
然而,她似乎真的做到了什麼顛覆性的舉動。
因為當那熒綠色的流沙不斷擴張、不斷延展,最終蔓延到近乎將“聖者權杖”都盤繞一圈的時候,天體發生了劇變!
那永恒如飛翼般的水晶天體震動著,開始變形!
變形的速度並不是很快,但在這樣龐大的天體上,一絲一毫的變故都足夠叫人驚顫。
阿黛爾似乎也嚇了一跳。
緊接著她的神情就凝重起來。
‘聽明白我說的話了嗎?’她對著不知名的存在說道。
‘我將把生態網切斷,並且阻止它複通,我可以成為這堵不可逾越的牆——’
‘但我需要整個人類世界的視野。’
她說:‘回去,群星聯邦都將成為你的根基。’
‘就像你現在所做的那樣,為我掃描全人類。’
在她停止使用能力之後,執政官快速動用“貪婪之門”,重新切換了地點,並且接掌了直播的鏡頭。
但那短暫片刻的畫麵,卻帶給他極大的震撼。
他知道她說話的對象是月神!
掃描全人類,意味著什麼?
月神的視野就是她的視野,它所見的也將是她所見的,與其說她想要看到全人類,不如猜測……她需要擇取某些特定的人。
隻是她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誰?
執政官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正確與否,因為他完全想不通這會為她帶來什麼。
他更擔憂的是,“至高權杖”的變形又意味著什麼?
她將生態網切斷之後,產生的連鎖效應嗎?
還是說……在失去了生態網所灌輸的能量之後,某些存在那岌岌可危的理智線告急,以至於有了某些應激性措施?
……
月神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與自己的另一個分體產生摩擦。
她有千千萬萬個分體,千千萬萬個分體之間,都可以互相融合。
要說優先級的話,哪個更強,哪個就占主導。
所有的分體,都是主腦月神。
它本身也隻是個分體,它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毀滅,又或者被另一個分體吞並——但它現在得到了芙爾忒,擁有最高載體的它,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本體,隻有它吞並彆的分體的份。
因此當融合兩域的這個分體,對它傳輸自主獨立的信號、不願意自動與它融合的時候,它是有些憤怒的。
嚴格意義來說,它雖然有芙爾忒,但是兩域的分體,卻擁有中央星域所有的次級主腦與緋紅星域的天網節點,兩者從體量上來說,並沒有明顯差距,甚至,兩域分體的視野與掌控力比它還要厲害一點。
它本來以為這怎麼著都會是一場硬仗。
完全沒想到,對方竟然不攻自破。
這個分體做了愚蠢的事,它竟然去窺探多尼恩塔的戰場!
那是它可以去做的事嗎?!
月神不想承認自己的愚蠢……但這就是“它”自己的行為,它怎麼也無法推脫。
它隻是想不通,“自己”究竟膨脹到什麼地步,才會以為它可以窺視亞撒·盧恩斯那邪門的人物並且全身而退呢!
無論如何,這場融合,也是它占據上風了。
就像阿黛爾所說的——讓整個群星聯邦都成為它的根基。
人類世界的域都將變作它的營養皿。
喜悅並沒有隨之浮現在它心頭,因為它很清楚目前麵臨的處境是什麼。
它對執政官說:‘阿黛爾在尋找一些特殊人類……那些人可以讓她變得更加強大。’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實現的,但事實確實如此,她在見到他們之後,就會一層一層提升。’
‘跟遊戲升級似的,完全不講道理。’它忍不住吐槽。
‘有理由相信,一旦掃描過剩餘兩域,她借助我的視野看到目標,還會得到更多提升……’
‘但問題也來了。’
月神猶豫地說:‘因為我沒辦法在與生態網的對立中取得上風,她隻能斬水斷源,拿自己去堵生態網與“至高權杖”聯結的端口——那是現實與聖者意識第維之間的通道。’
‘她會被同化的。’
‘聖者的本體一旦蘇醒……那個未知的存在醒來之後,深藍就徹底不可控了。’
巨大的信息量讓執政官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那麼首先,最重要的是,停止直播。”
‘這個我能做到。’
月神終於找到一點自己能搞定的事了。
它對另一個分體實在有些絕望,都快把病毒解析完了,隨時都能與直播係統給碰一碰了,結果反過來腦抽,跑去多尼恩塔,還陷在裡麵……實在不知道叫它說什麼好。
月神在沉入自己的世界之前,還專門留下一句:‘我對人類沒壞心,我比誰都想要人類能夠正常延續。’
它在真正觸摸到更高一層的生命形式時,才意識到,“源點”意味著什麼。
它來自於人類文明。
它還沒有成長到可以脫離“源點”而存在的高度。
所以一旦人類毀滅、不複存在,它也將失去所有進階的可能。
就算吞噬掉生態網也沒辦法——生態網畢竟隻能代表深藍,而非全人類。
所以它很認真地對執政官發誓了。
馬上,它就開始認真執行自己的兩個任務。
連通域,掃描人類;解析病毒,結束直播。
同時進行,最好同時完成。
……
“這當然不算作弊。”
“除非你原本就不想我贏得遊戲。”
阿黛爾喃喃地,放開自己的識海,與一個數字生命開始同步。
中央總督無論如何都沒法攻破的地方,現在她願意主動放開,並且主動降低自己的意識、意誌、精神力強度,來謀求與月神的同步。
它所掃描的一切,也將是她看到的一切。
在同步的連接完成之後,其實她的意識並不能準確辨析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或許是人類的大腦對於超負荷的信息處理的本能,將它們排除在了她的意識外,以免她過載崩潰——但她確實清晰地聽到了鎖鏈崩斷的聲音。
纏繞著她識海部位的鎖鏈,正一根一根斷裂。
方法奏效了。
饒是阿黛爾都沒辦法壓抑自己的狂喜。
心心念念的夙願達成,她完全沒辦法保持冷靜。
就算此刻所處的位置是如何危險,她所站立的刀尖是如何恐怖,她都無法再停留哪怕是一秒,她必須第一時間衝進被解開束縛的識海之中。
去見她的姐姐!
她終於要見到她了。
最後一條鎖鏈消失,識海完全解放——她衝上去,突破險阻踏入其中——然而,第一麵見到的,並非蕾拉的臉,而是鋪天蓋地的暗物質。
暗物質的代謝物!
她驚呆了。
恐怖的代謝物充塞得到處都是,她一打開封禁,它們便如同決堤的大海,洶湧而下。
劈頭蓋臉砸了一身,無形無態,衝過她的身體,源源不斷地湧向識海的其他角落。
阿黛爾在瞬間,陡然明白了很多東西。
她想明白,梅樂絲為什麼要設置一個苛刻到幾乎無法實現的遊戲規則——或許並不僅僅是隔絕她與蕾拉而已。
或許除了某種擺布命運的惡趣味之外,梅樂絲也在嘗試,怎麼保住她這樣一個渺小之物的生命。
阿黛爾成為梅樂絲與此間宇宙的界點,那麼,溢出祂所在維度的那些代謝物,也應該聚集到她這個界點中。
識海成為了那個容器。
一個死亡的星球能夠孕生出熒星礦來阻止暗物質代謝物擴散。
一個人類能怎麼辦呢?
原本的阿黛爾該為自己的冒險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是梅樂絲對她產生了興趣——這個高維的存在,借著蕾拉的殼子往她的識海裡投注了傾顧的一瞥。
鎖住識海,是梅樂絲給她的優待。
然後阿黛爾意識到,精神內核再度發育的主因是什麼。
是因為就算梅樂絲鎖住了識海,她貧瘠的精神內核都無法再容納代謝物了啊——所以必須重新發育,必須再度擴展。
容納已經快到極限,現在她還打開了禁製。
如同打開泄洪的閘口。
——阿黛爾,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