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嗎?
又似乎不是。
清冷淡默的劍尊,劍如其人,身正泠冽,從不貪口舌之欲,從不求助於人。
可他身上氣息,氣質都太像。
可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不像。
天還在下雪,小公子身形單薄肩頭落滿了雪,有人在他頭頂撐了一把傘,小公子偏頭說謝謝。
宣斐望著他,在那眼神裡紅了眼眶,小公子看他流淚,有些莫名,悄悄問聞懷景,“他怎麼了?”
聞懷景戰戰兢兢:“我也不知道。”
宣斐說,“雪進眼睛了。”
………
天下晏三日散寶儘後,還有一場大晏。
修士們此時正站在每層樓的廊簷下閒談交流吹江風,等待著最後的分彆酒宴。
廊上歡歌笑語,廊下江底的業火已經烈焰燃燃,他們看不見,火光已染透江水半邊紅。
天色被照的極亮。
褚長溪斜倚窗欄,一邊喝酒,一邊望著焰火中心的血線法陣,和湮燼之心口的一模一樣。
他手中閒閒敲著不知哪個修士扔上來的白骨玉似的花,手心寒霜慢結,沿窗格一直至江底業火中心,但剛靠近,就被融的乾乾淨淨。
係統跳過來說:“怎麼樣?能解決嗎?”
褚長溪說:“必須毀了陣眼。”
“那陣眼是……?”
褚長溪道:“湮燼之他自己。”
係統:………
真是瘋了,現在不殺也得殺了。
這個神經病在想什麼?一點回頭路也不給自己留。
*
最後一個宴席開始,天上雲霞被滿天鼓鳴煙火漫開,鋪天蓋地的星火墜入江水中,龍船火燭在江上翻滾,碎紅與香粉齊落。
城中樓十層花紅燈盞,紅綢在江上條條鋪開,天色和江底焰火早已分不清是哪裡鋪成的紅火漫天。
宴席正式開始時,兩岸鼓鳴震天。
褚長溪隨容澤一行人下樓至第一層樓中大堂。今日宴廳設在此處,空間另有乾坤,可納山海,足以讓所有人都有一席之地。
他們到時,樓下已經有很多人。
沒有垂幔雅閣,沒有飛紗遮目,所有人都以真麵目視人。
天衍宗和蒼吾派弟子看見自家師叔真人,興奮的起身行禮。
“掌門!”
“師叔!”
“………”
褚長溪抬眸看過去,幾乎所有人都起身致以最鄭重的敬意,一排排的人身,連江上燃出水麵的焰火都遮住了。
隻聞江水風起浪湧的水流聲。
依稀還有某個水中活物,蠢蠢欲動,尾巴擊打水麵的聲響。
整個江域都成了一座密不透風的鐵籠。
所有人插翅難逃。
座下年輕修士看見仙門前輩還是非常激動的,一百年了,曾經萬魔窟之難,就是他們解決的。
隻是如今太平盛世。
那位以一己之力定蒼生浩劫的人早已不在,這盛世他看不見,也無福榮享。
真是可惜啊………
褚長溪依稀聽到自己名字,在人群中吵嚷聲中此起彼伏,五花八門,不由失笑。
有人說,一百多年前,魔淵門大開,魔族發難,是那人以自身被囚魔界換取整個蒼吾派弟子性命。
後來被魔尊折磨,修為儘失,竟還是憑他一人重置魔淵門封印。
再後來萬魔窟封印鬆動,也是他剜自身半仙之骨,重新將封印定牢,保世間百年平安。
那樣的人物在眾修士心中就是個傳奇。
沒參與過那場劫難的修士隻有瞠目結舌驚歎的份,而參與過的修士們無不又喜又悲,又敬又歎。
一百年過去,他們還清晰的記得那一日的天降大雪,寒劍孤冷,白衣碎散……
那麼好的人,真是可惜了。
好在後來也算後繼有人……
“後繼有人?”聽到此處的褚長溪看向聞懷景。
聞懷景咽了一口酒,說,“對啊,就是無惡城城主。”
雖然沒人見過城主真容,凡間版本也眾多,但無一不是那人一身黑袍,腳下血水流一地,明明渾身氣質猶如地獄而來,卻一次又一次,護著這世間。
讓人驚恐又懼怕,但危難時又無一不料定他會來。
逢亂必出,逢惡必除。
這盛世,幾乎是由他一人創下。
他好的讓人即使害怕懷疑,也不得不打心底裡歡喜。
“小知,你都見他兩次了,”聞懷景問,“那你見到他長什麼樣子了嗎?”
褚長溪喝酒,“沒有,他不露真容,做賊心虛吧。”
聞懷景:“………做什麼賊,心什麼虛?”
褚長溪:“不知道。”
“那小知感覺他是什麼樣的人?”
褚長溪仰頭喝儘杯中酒,煙火炸開後的煙霧星火。
吵嚷喧囂。
他隔著人海看向樓後方,少年的聲音清清冷冷,如仙宮諸神垂眸人間,拂落的一場雪。
像最初那個人。
他說,“出乎預料。”
“哈哈,”聞懷景大笑,很難不讚同,“出乎預料的好,是不是?”
小公子看什麼都懨懨屑屑的,聞懷景覺得估計隻有城主這般人物才能讓他讚一聲好。
果然啊。
係統搖搖頭,暗歎這些人真是個傻子呦,什麼好人?什麼大善?
那瘋子可為一人護世間眾生。
也可為一人殺儘天下人。
他心中其實什麼都沒有。
隻有所愛之人。
連他自己都沒有。
【係統也問:溪溪覺得出乎預料什麼?覺得好還是不好?】
【褚長溪真實說:都有。】
………
隔著天幕炸開的紅光,小公子雪白膚色染的朦朧嬌豔,他眉眼漆黑,唇角淡淡的笑意,清澈明朗,鮮活又好看。
宣斐轉回頭,喃喃低語:到底是不是?
他問容澤和聞馳生,兩人也不敢確定,朦朦朧朧,不明不白的。
你可以懷疑他是不是奪舍重生,故意裝作不是。
但你也能看出,他隻是一縷氣息相似,脾氣性格其實大不同,或許隻是轉世。
他處在是與不是的邊緣。
讓人看不清,猜不透。
宣斐想假如他真的是,那他不露身份,不與他們相認………?
頓時心痛如絞,何必相認呢?他們都對他做過什麼?
光風霽月,不染半點凡塵的雲端仙人。
他被湮燼之折辱。
他因七情花毒,不得不與他人交合……
他被人狠狠拽入汙穢深淵。
他最後自戕於萬魔窟,是他不想活在這世間了。
遊靜汀說的沒的沒錯,他們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害死他的凶手。
……
宣斐微微抬眼,餘光落那小公子翩翩飄飄的發帶,和饒在指尖的玉骨花上。
他想,不是就不是,轉世就轉世。
他不回來,挺好的。
這裡沒人值得他回來。
這或許也是容澤他們始終不能確認的原因,不是不願,而是不敢想……
他們都不值得。
……
“對了,那湮燼之死哪裡去了?”他許久未出山門,整日借酒澆愁,並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麼,於是問旁邊聞馳生,“他當初被遊靜汀誆騙,被剔除命劍,被剜魔元,後來聽說死在了往生河裡,可當真?”
如此死法,其實便宜他了!
聞馳生思索這一百年來所發生的事,將信將疑說,“他死於往生河一事,魔界中人已證實,但畢竟誰也沒親眼見到……”
宣斐擺手,“就他被遊靜汀那個賤人迫害成那樣,他就算不死,也好不到哪裡去。”
聞馳生神色還是憂慮,“可他死了,這世間多了一個無惡城城主。”
無惡城城主?那個一身血氣詭譎,力量強大到可怕的黑袍男子?
宣斐“啪”捏碎了手中酒杯,“你這話什麼意思?”
聞馳生比百年前更加沉穩溫和的臉上神色凝重,“隻是覺得太過於巧合了。”
宣斐嗓音冰冷,“巧合個屁,他哪有那個能力?你可以不必憂心這麼惡心人的事情,我會忍不住想殺人。”
說是這麼說,但一種奇怪的恐懼感卻在心底滋生,劍氣血腥轟然崩發。
他聽到自己心頭亂跳。
天下晏的最後一場酒宴,縱情享樂,醉生夢死,每一個人臉上都是暢快又恣意的,哪裡有問題?
宣斐目光穿過每一個可疑的麵孔,驚訝的發現容澤不知何時離開了。
“容澤呢?”他四處張望。
自從褚長溪離世後,他們一行人人間遊曆的情誼已經散儘,這一百年中,即使偶爾相見也各自無言,唯容澤和聞馳生因仙門諸事有些往來。
“懷疑這場酒宴有危險,他去查看,”聞馳生不動聲色眼神不離小公子,“我在此看著。”
他現在是仙門之首,離開會更顯眼,而容澤因眼疾已甚少理世事。
“危險?”宣斐不由壓低聲音問,“有什麼危險?這裡可是無惡城。”
聞馳生道:“就是感覺此次不同以往。”
這是唯一一次有邀請函,試煉也不嚴的一次。
城主似乎想要越多人來此,連寶物都發散的是以前的數倍。
“你是說無惡城主這一次有什麼陰謀?”宣斐實在不解,“他行善百年,要有陰謀早該有陰謀了,何必等到現在?”
聞馳生歎氣,“你還不明白嗎?不是等到此次才有的陰謀,而是等到了小公子出現才有的。”
宣斐看向無知無覺正和周圍人說笑的小公子,心裡就那麼咯噔了一下。
……
桌上有美酒,晏廳裡歌舞,江上還有燭龍和煙火,兩岸花枝落紅,江水成了花海,往前往後,往哪裡看,都一派歡天喜地。
有人在晏上得了珍寶,有人在此交了誌同道合的好友,明日就要各奔東西,這最後一次的相聚,也顯得彌足珍貴,所以最後放肆一晚,又有何妨?
修士們把酒言歡,醉倒一片。
而江麵也由燈火映照的紅變成水底焰火燃上來的紅………
容澤蹲在水邊,將手從江水裡抽出,他望著看似平靜的水麵,卻有一種風雨欲來之感。
他細細感受指尖江水的不同。
最後轉身,融入晏廳眾人中,坐回自己位置,聞馳生問道,“如何?”
容澤搖頭,“看不出,無惡城的人也都在毫無所覺喝酒,但我總覺得這江底好像有什麼。”
宣斐此時已經有點慌張了,“這江底有什麼?”
見容澤說不出,他急道,“我去看看。”
但還沒等他出去,變故突生。
業火無形,凡人眼底看不出。
而江底的活物突然衝出水麵時,眾人看的一清二楚。
眾人正醉酒歡樂,突然通體漆黑的蛟龍從水麵衝出,呼嘯聲震耳欲聾。
翻卷出巨大的水花如海浪從門窗衝進去。
桌椅衝到,眾人猝不及防也跟著東倒西歪。
扇動的風裡還帶著濃鬱的血腥氣。
眾人一邊爬起來,一邊驚呼聲不斷。
“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什麼?”
“水妖?”
“大家先下樓上岸吧,有水妖作亂。”
“上岸要緊!”
“快跑——”
修士眾多,也有人仗著修為高深,人多勢眾,並沒有畏懼,正打算直麵這個擾人雅興的家夥,忽聽衝在前方想要出晏廳下樓的修士們詭異大叫:
“怎麼回事?有什麼東西擋著,過不去!”
“出不去啊!”
褚長溪因被人及時護在懷裡,才免去被潑一身水,他從容澤懷裡偏頭望去,因為發現有無形屏障阻攔去路,場麵已經混亂到失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