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澤站在酒樓簷下, 看褚長溪被人攏在鬥篷裡走遠,心口發緊。忍不住追了兩步,走進了雪地裡。
他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他的師弟……
街上人流甚多, 年輕男女依偎傘下, 歡聲笑語, 靡靡絲竹。熱鬨的人間煙火裡, 他看著隨風翻卷的白衣,融入其中, 很快消失不見了。
他見過師弟很多時候,年少拜師, 學成入世……從青澀少年人長成頂天立地, 無所不能的樣子,見他舍生以護蒼生,見他生死, 破碎……又成神, 又重入人間……
如今也見師弟似乎修得圓滿,與喜歡的人一起,歲月安好的模樣。
他是不是連遺憾都不該有啊……
容澤來此見一眼想念了很久的人, 這世間也隻施舍了他這一眼, 再無其他——
聞馳生見容澤佇立不動,也負手站在一旁, 二人站到了四下無人,淋了一身雪。
後來,聞馳生在大雪中開口道:“你看到了,湮燼之沒有死。”
“嗯,沒死……”容澤語氣依舊溫和, “他喜歡就好。”
湮燼之沒死在萬魔窟裡,沒死在往生河裡,也沒死在天神劍下,還有一身古怪至恐怖的力量,超脫下界之外………一切已經有了解釋。
但是……
容澤抿唇,垂下眼。
恍惚許多記憶回溯,許多年前,最初,最年少,名動仙門,驚豔世人……
那時的師弟,還沒成長到肩負蒼生,一切還沒開始的時候。
意氣瀟灑,折花爛漫。
記憶中,某次門派大比之後的酒宴,華燈明晝,香塵鬢影。人很多,大比已結束,上榜之人邀攜慶賀,未上排名來日可期,縱飲狂歡。
燈火流珠一路,樓宇星辰無數。最高的殿堂飛簷,就在明月之下,近的仿佛一伸手就能夠著月亮。
因此宴中還有酒籌,是為“依月”。
誰最先登上那最高樓,站到那月亮之下,把酒依月,誰為勝出。
這是少年人的樂趣,宴上仙君長老們都隻笑看他們鬨騰,今夜無門規。
容澤拉著也是少年人的師弟去湊熱鬨,跟著人群走下山。
意氣風發的少年們已經站在山腳的比試場上,紅稠勁裝,墨發高束。
容澤將師弟推出人群,非要他去贏朱簷上的那壇酒,哄他說那是這世間最好的佳釀。
他見過很多時候的褚長溪,也難忘紅綢摘月的少年,他不用撐起這片天,不必背負眾生生死。
隻因師兄的一句話,就被騙去出了風頭。
容澤恍惚又站在那時人群裡,站在那裡的月色下。
看著師弟移不開眼,動心了都不知道。
旁人都已奔月而去,隻有褚長溪還站在原地。他拿出一把弓箭,正將紅綢係在箭尾。
依月,自然是你人站在月下。
用弓箭射過去………算怎麼回事?
這又不是射箭比賽,攀山登樓,不管是用功法,還是借以外物,需人要到地方才是贏。
有弟子從末尾發力奔至頭首,贏得掌聲一片叫好。
歡呼聲隨著他超越一人又一人爆發激烈,最後見他穩紮穩打一直在最前麵,眾人心中已蓋棺論定,頭籌非他莫屬。
“那弟子叫什麼名字?”
“哪個門派的?”
“就是他了,隻剩兩山百丈,沒人再有機會超過他了。”
“隻剩一山了。”
“隻會是他!”
山上山下觀看水鏡的眾人,已經開始齊聲喊出那位弟子的名字了。
褚長溪就在最後衝刺的呐喊聲中,開始動手了。
月色裡,視線不清,所以才會係以紅綢醒目。
人們隻能瞧見那位少年不染纖塵的白衣。
瞧見他手中係有紅綢的箭羽。
他也真的在射箭:
拉弓,瞄準,射出——
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人們注意力甚至隻在那模糊撩人的輪廓與飄飛的衣袍上。根本沒想過那一箭能有怎樣力纜狂瀾的結果。
但就是那一箭射出之後,白衣少年動了。箭尾紅綢在夜色裡似鋪成了一條豔紅的路。
褚長溪一躍而起,腳尖偶爾踩踏兩下紅綢,速度之快竟與箭羽同行!空中隻留下白衣飄蕩的殘影。
箭直直射向明月之下的簷角,箭尖沒入之時,白衣翩然落地。
長長的紅綢被風撩起,從遠處看,像是纏在了那輪明月之上。
褚長溪將箭拔\出,紅稠繞在腕上,又飄散著纏上明月,仿佛摘月。
少年站在簷上,衣袍落雪,簷下紅花都似染成霜白,他俯身拿起那壇酒,側臉眉目落成一副剪影,身後紅綢明月,美的驚心動魄。
山上山下萬人聲浪都在一瞬之間頓消。全場回不過神一般無聲無息。
直到褚長溪抱著酒壇走下,簷上隻餘箭羽紅綢繞月。
眾人才清醒過來,鼓掌,起身,爭相拉著人打聽,紅綢摘月的少年是什麼人。
褚長溪來去都隨意,神色也如覆霜雪,冷淡遙遠。
但一舉一動,郎豔獨絕,讓人難以抑製沉醉著迷。
無數男女尖叫,追著人送花送香囊。可那少年徑直走向人群中一人,將酒壇遞過去,輕聲喊:
“師兄。”
人群咋咋唬唬,圍著他們亂作一團,容澤接過酒壇時,靈魂都在戰栗。
他後悔了。
容澤那時想,真想把少年藏起來。
他那時不明,覺得這心思不對,往後一再壓製,君子做派。如今再看,分明就是心動,陰暗的想將人獨占。
後來褚長溪被更多的人看到,被更多的人喜歡,也成了整個仙門的信仰,無數人崇拜尊崇。
那時也常有人私下議論,褚長溪那般風姿的人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和什麼人結成道侶?
什麼人才能入他的眼!
因為他已經是這世間眾人所能見到的,最好的人了,哪還有什麼人能比得過他?
什麼人與他比肩,都覺不配。
如今………
容澤抬手緩緩按在心臟的位置,聞馳生聽見他嗓音低啞,仿佛道儘了這一生的遺憾,不甘,痛苦,悲涼………
但最終也隻有一句話。
他說:“他喜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