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二個火葬場(2 / 2)

西夜星被吻得氣力漸漸消散,也不叫了,隻有眼淚還在一滴一滴掉著,他嘴唇因為驚懼而褪去,如今又因為哀怒漸漸返回來,瑰麗得像是梅瓶上的一道胭脂,春雨淋漓,斷斷續續地說,“華幼君,你會,你會下地獄的……”

“嗯,下地獄。”小郡王就著他雙唇說話,氣音粘粘糊糊,“帶你一起。”

經過這麼一場肝膽俱裂,西夜星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得懨懨被他牽回了菩薩頂下,那一顆紅得發豔的珊瑚樹前。

“哪,咱們拋祈願牌吧。”小郡王笑著說了一句,“生生世世,你

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的喔。不要逃喔,你逃到哪裡,本王都能抓回你的。”

西夜星顫了顫睫,眼中的水汽才散開來,又被他這一句逼得想哭。

正當他心灰意冷之時,小郡王從他腰後抱住,他低頭才看見,倆人都是一身紅服,袖口繡著一模一樣的日永琴書紋彩。

——日永琴書,永世為好。

菩薩頂,高堂。

紅服,婚服。

那這祈願牌……是他在神佛麵前,聘他的婚書嗎?

西夜星猛然轉頭。

小郡王正仰著臉,眸心粲然望著珊瑚樹頂,向來張揚肆意的眉眼多了一份鄭重與虔誠。

他喉頭湧起一陣腥,泛著苦,又帶著甜。

西夜星被他捧著手,往上拋了許願牌。

“嘩棱!嘩棱!”

那紅頂搖晃了一陣,他們的掛上最高,突然有一塊泛白的掉了下來。

“……嗯?”

他們都看了過去。

那祈願牌有了一些時日,寫著娟秀小字,“烈星兒,快看,這裡也有個星,周幼夢?倒是個甜姑娘兒。”

小表妹大名,就是周幼夢,她前一些日子,還高興跟他說,她背著師太溜出門,給他綁上了紅線。

當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綁,現在明白後,西夜星渾身血液逆流,是遏製不住的寒氣。

——他竟然一前一後,在同一個佛宮,同一棵珊瑚樹,與一女一男,結了紅契姻緣!!!

“怎麼了?”

他的異樣到底是沒逃過小郡王的法眼,

西夜星勉強張嘴,“……沒事,大概是,太冷了。”

這太荒謬了!他一時半會根本接受不了這種可怕的背德!

“那咱們回去吧,反正我有的,都講給菩薩聽了,該你……”紅服小郡王跟他咬著耳朵,“講給我聽了。”

西夜星回去就病了,心熱,血燥,燒得他神誌不清,依稀有人輕輕撫著他的唇口,他以為是小郡王,本能張嘴含了一會兒。

對方沒有動作。

不對!這不是皮絨手籠!

他倏忽驚醒,後背冷汗涔涔,房間卻沒有任何人。

等到他勉強能起身的時候,小郡王親自來瀾公館,把他接進了馬車,自從在紅檀珠普薩頂那一吻後,他是越發不加掩飾了。

“骨碌骨碌——”

金絡子馬車碾過深雪,停在一處清靜小庵旁,西夜星掀開簾子時,還有一些陌生,因為他向來都是走後暗門的,冷不防看到正麵,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小郡王笑道,“這寂真庵的師太算八字很準的,咱們也算一算。”

不……不!

他們進去,一定會撞上小表妹的!

西夜星臉色難看,但沒等他找借口,小郡王就拽著他進去。

“什麼人,擅闖我庵……”

又是一陣喧鬨,才歸於平靜。

在蓮花前殿裡,布衣師太帶

著一群弟子,接待他們這一行男客。西夜星並沒有看到小表妹,胸腔不由得一鬆,而師太望過來的眼神,有一種令他羞愧的無奈與痛心。

小郡王笑吟吟道,“今日雪大,便在此處,暫時歇腳,還望師太成全。”

麵對這權勢滔天的小郡王,眾女弟子敢怒不敢言。

西夜星直覺小郡王發現了什麼,而很快,這一股怒火將傾瀉到他身上,果然——

他把他帶進了雪蘆堂,堂後就是小表妹的房間,杏仁的奶香比往常更加濃鬱,床邊放著一杆竹條蝴蝶網。

慶幸的是,房間沒人。

但不幸的是,房間沒人。

他迎接的是這位天子小叔父的全然怒恨,他扯開他的衣領,將那一枚吉祥蝴蝶平安圓牌玉拽過去,他頸項披著雪狐領,麵容帶笑,卻陰寒滲人,“把你這小妻子藏在尼姑庵,是怎麼想呢,就不怕她日日燒香念佛,把自己的紅塵給燒沒了沒嗎?”

說著,就要摔碎這一枚蝴蝶羊脂玉,西夜星死死捂住,不讓他發泄。

“好!……好得很!”小郡王怒極反笑,把他的頭顱摁進場中那一架琴床上,“是本王的錯,是本王心胸太狹窄了,本王怎麼能生氣呢?本王愛烈星兒,當愛屋及烏,愛護好烈星兒的小妻子才對!你看,她日日住在這寒居,多淒冷呀,很該添一添陽氣。”

……?!

他又要乾什麼?

西夜星對他的惡行簡直了如指掌,卻沒想到他可以羞辱他到這個地步,他劇烈掙紮起來,跑到了外麵。

“咳咳——!!!”

他高燒本就沒有好全,被這麼一個刺激,又咳嗽起來。

小郡王仍在房間裡麵,透過一扇薄窗,他冷冷地、陰毒地看著他。

為了小表妹的安危,西夜星猶豫片刻,還是慢慢地挪回了房屋,他死心般閉了閉眼,如待宰的羔羊,將青絲與頭顱,都放上了琴床。

“咳,咳咳……”

他不敢讓人發現,更不敢讓表妹聽到,拳頭塞進嘴裡,堵住發聲的喉嚨,臉頰一塊燒紅的血玉,他感受不到小郡王的愛惜,隻有他無窮無儘的泄恨。他緊緊捂著嘴,眼裡水霧凝聚,滴答滴答流進了琴腹龍池。

那塊蝴蝶玉被緊緊壓下,發不出一絲求救的聲響。

小郡王冷笑,摔開了那一杆翠綠竹節的蝴蝶網,“這本是你的常事,你有什麼可哭的?放心,黃金千兩,少不了你一塊兒,不讓你白白跟本王一場。”

西夜星被他的冷漠刺傷了,喃喃道,“小郡王既然拿我當風月妓子,又何必……”

又何必帶我去普薩頂?

又何必與我四時有節?

又何必讓我以為……世俗與偏見,隻是無關緊要的一場小山雨?

小郡王扔下一枚紅色掛繩的山玄玉,唇邊浮起一抹極輕的譏笑,“本王也不要白要你的,這玉你拿著,隨時可到我郡王府兌現,黃金,美玉,良田——”少年權貴嘲弄道,“哈,就當是本王,提前給你

們賀喜了!”

他拂袖就走,隻留他一人呆呆靠了許久。

許久。

他往前俯身,指尖緩慢去勾那一塊山玄玉的繩結,但他發現——

一道嬌小的、細薄的陰影籠罩在山玄玉上。

他瞳孔縮動,幾乎不敢轉身看向來人。

對方腳步很輕。

尋常時候,她都像一頭活潑潑的小牛犢,轟轟隆隆地奔進他的懷裡。

但這次沒有。

她隻是彎了一下腰,撿起摔在地上的蝴蝶網,杆尾粘了些許灰塵,她低下小臉,撚起小青花袖,不斷地、用力地拭擦著,淚珠顆顆晶瑩滾落,清晰地讓他聽見,她用一種輕輕怯怯的聲音問,“小表哥,孌童……是什麼呀?你是不是……很缺,缺銀子?”

她又輕輕道,“我,我去過瀾公館看你,你燒得糊塗了,都要咬我手指不放。”

西夜星喉頭跳躍著火星,轉瞬把他燒得屍骨無存,他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

他害怕。

他害怕從她嘴裡聽到,他夢裡都喊著小郡王華幼君的名字。

小表妹握住那一杆蝴蝶網,忽然爬到床底,灰頭土臉拖出一個小木箱子,“小表哥,我有銀子,我有,我有很多很多,我都給你,都給你呀,你不要去瀾公館,不要做孌童……”她刨開布緞,把那些金葉、銀片、小顆珠粒,嘩啦啦都倒在他身上,拚命往他懷裡塞。

他衣衫沒攏緊,吻痕若隱若現,這更刺激到了周幼夢,她抓著一塊小銀片,用力刮擦,嘴裡不停重複,“擦掉!擦掉它!表哥我幫你!!!”

眼見小表妹陷入癲狂與猙獰的境地,西夜星心痛難忍,愧疚與懊悔淩遲著他。

“蝶,蝶兒,你聽表哥說——”

他抱住她顫抖的雙肩,“表哥,表哥帶你走好不好?咱們明日,不,現在就走。”他艱澀道,“西家……已經不在了,我會替姨母,姨父,照顧好你的,我不報仇了,不報仇了,我不求他,下半輩子就我跟你,好好在一起。”

“不行的,小表哥。”小表妹聲嗓幼嫩,用最無害的語氣,將人置於死地,“我跟你,他跟你,都在菩薩頂結了緣,我從來不騙菩薩的,他不是還親了你麼,小表哥,舍得離開他麼?”

“……什麼?你?”

他駭然放開她,見她一雙明媚杏子般的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見底,他心底的那一處黑潮無處躲藏,他本能捂住她的眼,捂住這一份被他玷汙的天真爛漫。

“彆看……彆看我!求……你,彆看。”

他卑微得近乎哀求,眼淚滴濕她膝蓋,“我錯了,表妹,蝶兒,表哥不該,不該…再給表哥一個機會,求你,蝶兒,不要不要表哥。”

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混沌的腦海裡隻記得她喜歡親親,尤其是軟綿綿的臉頰吻,他便湊近去,吻了一下她濡濕的臉龐。

小表妹本來平靜的臉色驟然破裂。

她歇斯底裡撕咬他,踹踢他。

“彆碰我!彆碰我!我不臟!你臟彆碰我!!!”

她嘭的一聲折斷那蝴蝶網,尖銳抵著他的喉骨,眼瞳閃爍著淚光。

西夜星不敢相信,竟然會從小表妹的嘴裡聽見這一句。

萬人輕他,賤他,他本該想到的,但事到臨頭這一刻,他的羞恥與尊嚴又一次粉碎。

那種嫌惡、驚怒、絕望以及麻木交織在小表妹那張甜潤的麵孔。

“……不……不是這樣的……”

他想靠近,卻被杆刺茬住了喉嚨,溢出零零星星的血跡。

西夜星當真是萬念俱灰,竟也不顧這尖刺,硬是穿過去,將她緊緊抱進懷裡。

他發冷,發顫,如同一隻被她折斷了薄翅的蝴蝶,剩下一副殘骨,他哭得哀痛欲絕,喉嚨隻能勉強發出一絲氣音,“死了,他們都死了,西家亡了,哥哥隻剩你了,你,你彆不要我,求你,彆扔下我。”

陰蘿被圈著脖子,趴在少年的肩膀,同樣哭得撕裂抽搐,卻在聽見求你這一段時,刻意畫淡的柳梢眉囂張揚了揚。

蛇蛇翻起一張小孩兒的鬼臉,舌尖散漫卷成一枚小小丁香結,乖甜又陰戾。

嘻嘻。

他哭得好慘喔,真好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