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平靜而明亮,宛若清晨的群山。——尼采』
Chapter1
1829年,夏日天晴。
英格蘭東北部,斯卡伯勒鎮郊外,一隻土雞振翅而飛,隱約飛出了複雜的數字8。
彆小看會飛的散養雞。它雖掛著人工飼養的名號,實因散養出身而矯健敏捷,其逃竄勝績用五米長的羊皮紙也書寫不完。
一般人想將它徒手迅速擒獲是白日做夢。即便借以槍支,瞄準快速移動的目標需要出神入化的槍法。
“砰!”
此時,一聲左/輪/槍響。
風吹硝煙,從無敗績的土雞驀地墜地。
布蘭度在短短三秒內嫻熟地完成抬槍、瞄準、扣動扳機一係列動作。又穩穩地將槍收回腰側,不急不緩地走向亡雞墜落方向。
就見一枚子彈精準無誤地命中雞腦門,乾脆利落地留下一個血洞,徹底終結了它企圖掙脫被端上餐桌的野望。
這是一場完美射擊。
彆墅落地窗旁,中老年“紳士”休謨正襟危坐,對十六歲“少年”布蘭度露出讚許的微笑。這槍法能冠以「神槍手」稱號。
散養土雞不僅為了吃,更為了提供練習射擊的道具。
今天,最後一隻散養道具一如同僚們的命運,在布蘭度的槍下壽終正寢。
布蘭度提起尚有餘溫的土雞走回彆墅。對休謨回以微笑,腳步卻不可察地沉重了幾分。
休謨今年五十六歲,與其枯草般慘白的頭發形成鮮明對照,她居然臉色紅潤到仿佛正值壯年。
布蘭度理智上很清醒,休謨不是容光煥發而是回光返照。
從自己穿越到這個世界,過去了兩年零八天。休謨對自己如同導師又如同母親,她因為舊日戰場上的傷勢拖累,正無法避免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休謨麵對即將落下的死神鐮刀沒多餘情緒,她平靜地向窗外揮了揮手中的信。
“小班納特先生,你父親的回信剛剛送到了。如果沒有不可抗的意外,最遲明天下午,他與你的母親會抵達斯卡伯勒鎮。我有足夠的時間,與他們好好說一句永彆。”
永彆,為了無法逾越的生死天塹。
布蘭度的心感到一陣刺痛,可仍舊得體頷首,還能以輕鬆的語調回應。
“這樣一來,他們還是會有小小的遺憾,要與美味失之交臂了,無法品嘗到您散養的最後一隻土雞。今天請允許我再表現一次,晚餐做道迷迭香烤雞,但願香味不會把一英裡之外的福特家饞哭。”
休謨笑道:“我很期待你的烤雞。”
話音落下,兩人相視而笑。
死彆將至,誰規定哭嚎與惶恐才代表傷痛。當悲哀濃烈至極,有的人反而更加堅毅。
死者勇敢地麵對死亡,生者更勇敢地擁抱生活的挑戰,才不辜負有過的陪伴。
布蘭度提著土雞去廚房,一邊處理食材,一邊回溯了這兩年多發生的事。
兩年多之前,1827年的仲夏夜,斯卡伯勒鎮。
班納特家的四女兒被高燒奪去性命,布蘭度借屍還魂。
一句話概括,原主身懷隱秘。
她沒有自主選擇,從出生起就被當成班納特家的男性繼承人養大。
女扮男裝,是因為家裡有王位要繼承嗎?
班納特家當然沒有王位,而且英格蘭早就允許女性成為國王,但家中有土地要兒子繼承。
英國土地製度複雜,其中有一類限定繼承的土地,上可追溯到1285年的《限定繼承法》。
早些年,限定繼承的土地往往附帶著封建義務。
王室在名義上對臣民授出土地,繼承者要承擔對王室的相應服役義務。
十九世紀,相關服役義務已經名存實亡,但土地繼承的限定法規仍未更改。
必須由家族男性後嗣來繼承,如果沒有直係男性後代就由旁係男嗣繼承,且這些土地不得買賣轉讓。①
班納特先生從祖輩繼承來的土地位於赫特福德郡的朗博恩。等傳到他手中,每年的地產收入上漲到兩千英鎊左右。
這筆錢無法與王室貴族、豪紳數以萬計的年收入相比。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對照絕大多數倫敦打工人的年薪不滿一百英鎊,班納特家作為有產鄉紳,不用工作就可以小富即安。
1807年,班納特先生娶了貌美的嘉丁納小姐為妻。
班納特先生追求安逸,班納特太太思想簡單。兩人沒投資其他產業,也沒有儲蓄觀念,儘情消費著土地收入。
新婚時,從未想過生一個兒子繼承土地會成為家中頭號難題。
隨著簡、伊麗莎白、瑪麗三個女兒的相繼出生,沒有兒子繼承土地的陰雲漸漸籠罩在班納特一家上空。
即便這樣,以班納特夫婦的性格本來不會冒出以女作男,這種膽大包天的違法念頭。
世上總有意外。
班納特夫婦新婚不久去倫敦探親,途中遇到一個重傷暈倒在馬車前的人。
傷者攜帶軍醫證件,外表看上去是位乾練男士,但剪開其帶血衣物,發現她居然是女性。
女扮男裝參軍屬於重罪。
班納特夫婦選擇了幫忙隱瞞秘密,還找上了傷者昏迷前提到的可靠緊急聯絡人。
被救的傷患就是休謨。
她承諾會報答班納特夫婦的救命之恩,兩人將來不論遇上哪種困難都能來找她。
班納特夫婦悄悄打聽過,休謨在英國陸軍中不是無名之輩,以優秀醫術與雷厲風行的做派而聞名。
在了解情況後,夫婦倆隻希望把這段遭遇帶入墳墓。與休謨再也彆見,否則意味著牽扯上麻煩。
在班納特太太第四次生產後,情況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
這次分娩格外艱難,並且又一個女兒。她無法再保持樂觀,此次生產傷到了身體,懷疑之後能否健康產子。
全家人的安逸生活完全依靠土地收入。
倘若沒有兒子,一旦班納特先生身故,旁支男嗣繼承土地,順位繼承者是幾乎沒有往來的遠房侄子柯林斯。
法律上,柯林斯完全可以把班納特太太及其女兒都趕出門,哪怕她們流落街頭也不負責任。
一個瘋狂的想法驟然冒了出來,那就是效仿休謨。
隻要將四女兒當成兒子養大就有了繼承人,休謨曾經的承諾就是保障偷天換日不出紕漏的依仗。
班納特先生同意了。
休謨卻表示要慎重,她會女扮男裝是15歲時的自主選擇。
受製於這個時代對女性的束縛,想追求自己的理想職業,隻能假死換成男性身份。
這和班納特家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
偽造男性繼承人是從小做起,對於被選定的女孩而言不公平,她從一開始就喪失了自主選擇權。如果班納特太太之後能生下兒子,繼承權又要怎麼變動?
班納特夫婦猶豫後仍舊選擇照原計劃進行。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次生產艱難,誰也無法保證之後能生兒子。
與其去相信遠親善待妻女,不如從小培養“兒子”。全家人從此開始不再大手大腳地花錢,節製性開銷,給每個女兒都存上一筆可觀的嫁妝。
假如班納特太太再能生出男孩,不會立即變更繼承人。等到四女兒成年,由她來做選擇以哪種身份與性彆來生活。
最終,休謨妥協。
1813年,原主出生後不久,休謨幫助班納特家不露破綻地將第四個孩子在法律意義上定為“男孩”,起名布蘭度·班納特。
雙方約定等孩子記事,休謨抽空去朗博恩傳授小班納特先生各種技能與知識。
這個秘密沒再告訴其他人,對班納特家的三個女兒也瞞得密不透風。秘密,越少的人知道越安全。
當時,沒人意識到命運之神不以仁慈著稱。
被選中的孩子自幼相貌出眾,但是智力有礙。
幼兒期不明顯,等到原主六七歲,她的反應速度與學習能力遠低於三個姐姐,表現出癡傻跡象。
休謨能成為軍醫,是從小受到醫生舅舅的教導,掩藏偽裝身份時亦得到舅舅的諸多幫助。
為小班納特先生找到恪守秘密的醫生不難,難的是這種病如今醫學界束手無策。
在沒有醫學檢測機械的時代,隻能根據醫案經驗判斷病因。
小兒智力低下或許與班納特太太的難產相關,或是在母體內就有先天生理缺陷。如今沒造出有效藥,也沒不作假的成功治愈案例能去借鑒。
班納特夫婦麵臨比沒有真兒子更殘酷的現實。
如果把傻孩子留在朗博恩,鄉村生活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人社會,說不定哪天就會暴露偷天換日的蛛絲馬跡。
權衡之後,原主在七歲時被送往休謨的家鄉——斯卡伯勒。
小鎮位於英格蘭東北部約克郡的海濱。不是窮鄉僻壤,而是一處受人追捧的好地方。
從十八世紀開始,英國興起「溫泉療愈」與「海水浴療法」。
某些水被賦予了獨特又神秘的力量,人們堅信它對於身體健康與治療疾病頗有益處。
所謂海水療法,簡單說來是讓人浸泡在12-15℃的海水中沐浴。
人們認為含有碘的新鮮海水含有神秘自然力量。
儘管泡冷水浴會讓肌肉收縮,有誘發短暫窒息的風險,但那些都被認為對身心有益。
隨著不少醫生深入研究,更是提出此療法對於治療女性患了歇斯底裡症、暈厥症、慕男症等精神疾病有很好的作用。②
布蘭度以幾百年後的醫學觀點去看,這些水療理論幾近荒謬可笑。
從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很多人卻深信不疑。英格蘭沿海的布萊頓、韋茅斯、斯卡伯勒等海濱度假勝地如雨後春筍冒了出來。
水療最初目的是為了健康,後來成了上流社會的社交手段之一,從英國到風靡到整個歐洲。
班納特夫婦不知水療理論是否正確,休謨對此報以懷疑態度。
奈何,四女兒的智力低下沒有其他有效治療方式。把人送到斯卡伯勒鎮療養,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利大於弊。
海濱度假鎮的客流量大,人們不會探究每個旅居者的底細。
常有身體虛弱者入住,不與外界接觸也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有助於隱瞞秘密。
班納特夫婦在臨海小鎮長期租借了一套房屋,貼身照料原主的女傭是從休謨家借的老夥計蘇珊。
十幾年來,蘇珊為休謨守住女扮男裝的秘密,可信度非常高。
夫婦倆沒有隨著四女兒移居,每逢假日才去斯卡伯勒鎮探望。
絕大多時間,在朗博恩與其餘五個女兒一起過鄉村田園生活,平靜到似乎從未發生過任何驚心動魄的事。
是五個女兒,不是三個。
班納特太太難產後身體一度受損,但不像她想的難再懷孕。
在原主出生後的第三年,班納特家再添一個女兒凱瑟琳,其後一年又有了小女兒莉迪亞。
對外聲稱唯一的兒子身體孱弱,送去了海濱小鎮療養。何時歸家,要孩子看身體什麼時候能痊愈。
海濱浴場備受上流社會的追捧,其所在地的沿海小鎮房租與花銷偏高。
原主的療養費用銷談不上奢侈,但也讓班納特先生給其他五個女兒存下大筆嫁妝的計劃打了折扣。
沒人提出停止療養。
或懷著一絲微弱希望,讓這樣的生活過了七年。
直到原主十四歲生日之後的一個月,6月22日仲夏夜,她因流感而持續高熱,不治身亡。
布蘭度不知道為什麼會借屍還魂。
也許能參考莎士比亞所記的英國民俗傳說,仲夏夜會發生一些無法解釋的奇幻事件。讓她不隻跨越了幾百年的時間,更跨越了空間。
即便上輩子對西方名著的興趣不大,卻聽過幾段班納特一家相關故事。除了原主之外,都是《傲慢與偏見》中的角色。
這個世界卻與名著描寫有明顯出入。
且不說班納特家女兒們的年齡差與書中不同,就連所在背景時代也不同。
書中故事發生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屬於英國喬治三世統治時期。如今卻在喬治四世晚年的1829年。
另外,兩個世界的時代發展趨勢相似,細節處有不同。
舉例一個時間節點,曾經讀過的史書記錄英國議會第一次改革在1832年,而這個世界在1829年的夏季,也就是一周前剛剛宣布了議會通過改革法案。
見微知著,不能搬硬套前世所知去認知這個世界。
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從烤爐中飄了出來,布蘭度的回憶被打斷。
迷迭香烤雞能出爐了。
“蘇珊,有勞了。”
布蘭度向廚房裡的女傭蘇珊示意,“可以開飯了,請上菜吧。”
晚餐當然不隻烤雞,蔬菜、布丁、菌菇湯等由蘇珊輔助完成烹飪。
蘇珊看著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再看向認真衝洗雙手的布蘭度,又瞥見窗外霞光遍天,忽然就紅了眼眶。
上帝作證,多麼美好的黃昏啊!
夏日,鳥語花香的鄉間彆墅,溫文爾雅的小班納特先生親自下廚,為了老師烹飪可口的食物。
一張長桌,兩個人,日落點燈,安靜又愜意地共進一頓脈脈溫情的晚餐。
可惜,平淡的美好匆匆易逝。
蘇珊在休謨家做了十五年女傭。九年前,又被委以重任來照顧小班納特先生。
說是傭人,主仆之間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近似親情的感情。她知道休謨時日無多,像是今夜的尋常晚餐吃一頓少一頓。
越想越鼻酸。
蘇珊飛快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與鼻頭。自己失態了,沒控製住哭了。
布蘭度體貼地沒有戳穿蘇珊的流淚,裝作一切如常地離開廚房,更換了一套衣服進入餐廳。
點一盞自製香薰蠟燭。
須臾,苦橙與白蘭地的氣味在室內隱隱浮動。
甘甜、略酸、微醺的香氣混合,編織出一場黃昏美夢。
布蘭度請休謨先入座。兩人沒有談話,優雅地用刀與叉分割著食物送入口中。
任由落日餘暉斜照散落在牆角的鋼琴上,仿佛能聽到夕陽正奏響一曲無聲的貝多芬《命運》。
休謨已經吃不下多少食物,麵對外焦裡嫩的香噴噴烤雞,她有心無力。特意進程放慢了進食速度,等布蘭度一起結束晚餐。
餐後,兩人相對而坐。
桌上,一杯是檸檬水,另一杯還是檸檬水。這與英格蘭人喜歡品嘗餐後酒的習慣不符。
這樣尋常的夏日,空氣卻有點安靜。
休謨在幾秒鐘後率先打破沉默,猶如過去兩年多的悉心教導。
“小班納特先生,我知道你不喜歡酒。但離開斯卡伯勒之後,在外用餐時有必要的話,不妨點一杯酒。你知道的,英格蘭大多數人都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