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班納特先生在心裡嘀咕家教應聘者的好相貌有點不妥,但仍彬彬有禮地把於連·索雷爾迎進門。
這次一改往日不管事的態度,打消了去沙灘散步的念頭。趁著派人去附近休謨家叫布蘭度回來的空檔,先和於連聊了起來。
班納特先生:“請先喝杯咖啡稍等片刻。與您相約麵試的是我的兒子布蘭度,這就叫他快點回來。抱歉耽誤您的時間了,但願不會影響您接下去的行程。”
於連:“您客氣了,我來到英國沒有其他安排。此前信中隻提了本周見麵,沒有擬定具體麵試時間,是我冒昧直接上門。”
於連對需要等上一段時間早有準備,而他的回答似乎非常直率。直接表明沒有彆的工作選項,隻為班納特家的家教崗位而來。
這很可能會讓自身處於弱勢一方,令雇主知道自己彆無他選,進而被挑挑揀揀或被壓低薪酬。
明知利弊,不甚在意。
在原定的人生規劃中,本不存在離開法國來到英國做家教的這一步。
家教,兩年前他就做過了。
他出生在宛如牢獄的木匠家庭。
從小開始,兄長因為嫉妒他的外貌與才智,時不時找借口毆打他。母親早逝,父親眼中隻有錢,為了錢賣掉兒子都不會眨眼。
他最崇拜的人是拿破侖,最向往拿破侖治下的法蘭西第一帝國。
多麼偉大的年代,哪怕是出身貧寒的普通人也能從軍,憑著沙場作戰的真本事躋身上流社會。
然而,滑鐵盧戰役過去了十四年,拿破侖也在八年前去世。腐朽的波旁王朝複辟,再也沒可能讓普通人以軍功晉升。
普通人想步入法國上流社會,剩下唯一的路徑就是學習神學。
十八歲時,於連再也無法忍受父兄的壓迫,被交好的神父推薦,邁出了第一步。去家鄉小城的市長家,教導市長德·雷納爾的孩子拉丁文。
不料,第一次直麵上流階級的惡劣嘴臉。
德·雷納爾說的是請老師,實則把家教當成隨意辱罵的卑賤仆人。
不存在對知識的喜愛,更不會給人尊嚴。他的夫人也總是冷著臉,不以正眼看人。
哪怕於連被肯定了才學過人,哪怕他能將上流社會需要的拉丁文應用自如,但感覺不到市長夫婦的尊重。
德·雷納爾除了出身一無是處,憑什麼竊居市長之位。憑長相普通、舉止粗魯、學識平庸、對家庭毫無感情與責任嗎!
於連心懷憤憤,在自尊被嚴重侮辱的情況下,他冒出了卑劣的念頭,他要征服德·雷納爾夫人。
這能對看不起他的人進行隱秘的報複,也是給自己的家教經曆找到一個借口。
這個時代,家庭教師已經不是光鮮高尚的職位。
將來自己出人頭地後被挖出做過這一行,他可以推說是為了愛情才會在市長家任職。
如今,法國上流社會的夫妻各有情人實屬平常。
勾引如願成功了。
於連卻開始陷入不安。
和他原以為的不同,德·雷納爾隻看重利益,但德·雷納爾夫人與孩子們讓他體會到了這輩子的第一份真摯感情。
他明白了雷納爾夫人最初的冷漠隻是佯裝。
夫人與丈夫毫無感情,她不知要怎麼麵對與丈夫完全不同的溫柔男人。當她對這個男人有了好感,第一反應是使用冷漠的保護色。
真情可貴,令人幸福。
從來不懂真情是什麼,開始時隻是做戲,漸漸卻深陷其中,動了真心。
偏偏時間、地點、人物全都不對,這輩子他都不可能正大光明地長久擁有這份溫情。
身份差異是無法逾越的天塹,更不提德·雷納爾夫人已經結婚,從一開始就斷了兩人組建家庭的可能性。
1792年,法國大革/命時期首次讓法國離婚合法化,相關法條在拿破侖法典中有限地保留下來。
1815年,波旁王朝複辟之後,即刻將離婚法廢除。除非喪夫,否則妻子無法從一段婚姻中走出來。①
即便如此,於連渴望能擁有多有一天的溫暖真情也好,甚至把出人頭地的野望都放在一旁。
紙包不住火,有人匿名向雷納爾市長揭發了這段私情。
儘管上流社會的夫妻在外有情人是司空見慣的事,但雷納爾先生接受不了妻子的情夫是個窮小子。
哪怕沒有確鑿證據,但也是對他的侮辱。不可能和妻子分居,與感情無關,這會分掉他的一大筆錢財,絕對不行。
雷納爾夫人成功斡旋,沒讓丈夫將匿名信中提到的私情當真,而把它推到了產業競爭對手使出的誣陷上。
這些風言風語卻堅定了她的想法,讓於連不要繼續待在維裡埃小城。她很難過愛人的離開,但以免兩人越陷越深,將來更加痛苦,不如分開。
於連不得不離去。臨行前,雷納爾市長想要贈送他六百法郎,像是在歡送一個汙點離開。
他斷然拒絕了。自己最初是報複式用心計引誘了夫人,但在真心相戀之後,從沒想過用錢買斷侮辱這份感情。
更諷刺的事情卻出現了。
愛財如命的市長先生因為不必付出這筆錢,反而更感謝他,給了他一張品行良好的證明推薦。
家,不可能回去,那裡是牢籠。
走,是唯一的選擇。
在神父的推薦下,他第一次離開了家鄉,前往了省府貝桑鬆的神學院。
他申請到了獎學金,原本以為來到研究仁慈上帝的學術機構,豈料現實與想象大相徑庭。
明明身處神學院,對宗教的虔誠與好學鑽研,反而成了最大的原罪。
那裡充斥著各種令人作嘔的勾心鬥角。法國教會似乎明白書籍是最大的敵人,上層隻要會服從的傀儡。②
於連因為學識優秀與混日子的同學們格格不入。
更因派係鬥爭被牽連被蓄意打壓,本能獲得第一的成績,而被降至第一百九十八名。
在這個腐爛透頂的地方呆了近兩年,他表麵上越不動聲色,內心就越一天也不想多留。
恰在此時,讀到《法蘭西文化報》上的招聘啟事。
登報人以頗為真誠的語調請人去英國擔任家教,教授拉丁文、神學、法語或德語以及當地風俗。
於連認為自己能夠勝任這份工作,可以說學以致用且專業對口。
儘管他一萬個不願意再做家教,但這份招聘啟事出現的時間剛剛好,他亟待脫離目前深陷泥潭的生活。
這不是衝動選擇,而帶著一絲不可查的期待。
從小沒能幸運地體會美好的親情,後來經曆了一段無妄的愛情。
在法國,他看不到正常向上走的任何希望。繼續待下去,他會不會成為自己最憎惡的人?
以前沒有關注英國的情況,因為這份招聘啟事,他特意去打聽了倫敦的現狀。
英國議會改革了,選舉權不再把持在舊貴族手中,而擴大到從事工商業的富商。
或許,喬治四世治下的英國會比波旁王朝治下的糜爛法國好一些?
退一步說,不得不承認一年三百英鎊的高薪,是一個令人無法不心動的價碼。
於連發現也許英國能讓他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一種不必違背本心,不必將內心與行為割裂開的生活。
邁出了從未設想的一步,認真撰寫求職信寄出。在收到麵試通知後,立刻請假出國來到斯卡伯勒鎮。
不過,他也沒有非此不可的想法。如果選不上,就退守神學院繼續蟄伏。
此刻,表現得從容。
心裡非常意外,沒想到麵試決定權不在班納特先生手中。做父親的不做主,而讓孩子自行決定一筆三百英鎊的生意?
於連與班納特先生交談起來。
然後,意外越發多了。
這才知道報紙上的招聘啟事居然是小班納特先生自行發布。
對此,作為父親的班納特先生沒有氣惱,更在為孩子的獨立自主而自豪。
這是一種非常陌生的家庭認知。
於連見慣了獨/裁式的父親,那些男人不論有無本領,對妻兒的事都是自作主張,而完全不顧對方感受。對比而言,班納特先生顯得頗為開明,開明到隻在自己的夢裡出現。
羨慕,油然而生。
假如他的生父能有班納特先生十分之一的品格就足夠了,他就能擁有不敢奢求的溫暖家庭生活。
可以確定一件事,在班納特家做家教,遠比在雷納爾市長家要令人舒適。
哪怕後者的權力地位更高,但在品格上與班納特先生是雲泥之彆。假如第一次做家教時,他遇上的班納特先生,一切又會如何?
應該會很美好。
他能成為令人尊重的老師,而絕非被認為是卑賤的仆人。再之後,他能否通過真才實學,贏得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