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時船東派人來詢問雅間的貴賓們想先下船還是後下船。
除了要運貨的商人, 剩下的都選擇先下。
船工們幫盧栩把車和騾子卸下船,還在岸上幫他們套好車。
盧舟從船上下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人站在甲板瞪他們。
他回頭看, 果然有幾個臉熟的,其中還有那個姓李的書生。
盧栩見盧舟往船上看, 笑道:“要是你是李舉人,你怎麼辦?”
盧舟一怔, 想了想:“先賺錢再出來考試。”
盧栩很滿意, “就是嘛!都考上舉人了, 大岐又沒規定中舉必須馬上進京,不就是多等兩年嗎。”
大岐會試兩年一次,已經相當頻繁了, 連兩年都等不及,盧栩覺得這性情也有不了大出息。
盧栩又問盧舟:“你要是那個張舉人呢?”
這會盧舟稍微自省了下, 他在路上也生病了, 要是不注意, 說不好也會像張書生那樣高燒不退,昏迷不醒, 連錢丟了都不知道。
盧舟:“既然不是李舉人偷了錢, 不該縱容書童和人家吵架的。”
盧栩一攤手,朝顏君齊道:“看吧, 我們盧舟都知道。”
盧舟很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要是哥哥是那個李書生,八成不會讀書,而是選擇讓全家先有吃有喝,要是他是那個李書生, 他可能還是會讀書,不過讀書之餘,也許會去做些彆的營生。
比如,寫春聯,寫扇麵,給彆人家寫祭文,寫書信,或者是去幫彆的鋪子記記賬等等。
這些既能練字,又能賺錢。
他還能去做些彆的,像養雞喂豬,都不難,另外漿洗衣服也能賺錢,或是幫人耕地、做短工……
從前君齊哥哥也會幫他爹爹割蘆葦,編席子,現在每年夏收秋收,若哥哥他們不忙,也都會回家幫忙收麥子和稻子……
這些,都是哥哥身體力行教他的。
先生說,讀書不能隻讀書,他懂,所以他一直在追著哥哥和君齊哥的腳步走,並且常常會覺得,他可能一輩子走追不上。
盧舟想,這次能跟哥哥出來真好,出來後他才知道世上有這麼多形形色色的人,舉人也不是隻有天才才能考上,考上的,也不是哪個都像君齊哥這樣。
他們有的人年輕,有的人已經很老。
有人清高,有人市儈,有人急躁,有人穩重,有人遇事總想息事寧人,有人懂的很多,有的知道的很少……
而且,竟然還有人偷盜!
盧舟心中的舉人光環,碎了。
盧舟想,他們其實和村裡種田的叔伯親戚也沒什麼區彆。
了解的越多,他就越覺得還是哥哥好。
於是盧栩提出他們自己走自己的,不和那些讀書人一起了,盧舟也沒覺得哪裡不好。
還是他們自己走自在些,沒有什麼這個不吃,那個不住,該走了人不齊,想多留一會兒又要被催的麻煩。
盧舟忍不住問:“哥哥,你從前去北境時候商隊裡不是人更多嗎?他們也這樣嗎?”
盧栩嗤之以鼻:“在朔州和北境敢這麼走,早被狼叼走了!”
盧舟:“……”
也是,朔州和北境比赴京趕考更辛苦,可哥哥每年都要去兩趟,而且,哥哥是在拓荒。
於是,盧栩不知不覺間在盧舟心裡的形象更偉岸了。
盧栩和顏君齊聊著晚上吃什麼,聊著聊著,見盧舟正滿眼崇拜地望著他。
那雙眼睛亮的,好像綴了星星似的。
盧栩莫名其妙,不禁又升起幾分家長的憂慮來,以後還是多帶他們孩子出門走走,瞧瞧盧舟這小模樣,一看就好騙!
他們就這樣按著自己的步調沿著大道一路問路一路走,還是沒能在年前趕到京城。
過年時他們借住在一個小村子,村中唯一的讀書人聽說顏君齊是舉人,便每天拿著書蹚著雪過來找顏君齊請教學問。
這人已經十出頭,孩子都快和盧舟差不多了,可請教起顏君齊來,恭敬如對師長,而且從來不坐。
盧栩讓盧舟跟著旁聽,盧舟每次看到他站在顏君齊旁邊彎腰請教,都被他眸子中的如饑似渴的求知震撼到。
那人上午要在家中乾活,隻有下午到傍晚才能來,每次請教到天黑,耽誤顏君齊吃完飯,他都十分不好意思。
第日,他得知盧栩打算過了初五再走,每次來時便開始給他們背柴了。
盧栩問起他為什麼到附近的縣城去讀書,那人靦腆道:“我們村中沒先生,我父親離世早,母親身體不好,我也不敢遠遊求學。到了這個年紀,也才考上個秀才。”
顏君齊道:“耕讀不易,若非家人支持,我也考不上舉人。”
他從書箱裡翻出自己的書借給書生,“這是我在縣中求學時做的筆記,有縣學先生所教和我自己的一些感悟,若不嫌棄你先拿去看吧。”
書生紅了眼眶,千恩萬謝。
除夕時,小村子沒什麼吃食,書生冒雪給他們端了碗餃子。
粗麵的皮,豆腐白菜餡,盧舟卻吃得十分香甜。
他覺得在這小村子借住這十來日,收獲無比、無比豐富。
原來隻要喜歡,考到十歲也沒什麼大不了,即使一輩子沒功名,也不會影響求知的心的。
跨年夜裡,他們個披著被子坐在床上守夜,零食吃完了,盧栩鼓動他們輪流講故事,聊未來,聊著聊著,不知怎麼著說起皇城內的藏書閣來。
盧栩道:“我們舟舟其實挺適合乾個圖書管理員的,一輩子守著書,快快樂樂,想看哪本看哪本,想曬哪本曬哪本,還能領錢,藏書閣歸哪個衙門管?”
顏君齊:“秘書省。”
盧栩拍拍盧舟:“那你以後就奔著這個考!”
盧舟苦笑,秘書省雖然是清閒衙門,可那哪是好進的?
他咬咬唇,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我要是一輩子都考不上童生你會失望嗎?”
盧栩一怔,隨即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你還記得你要讀書時候哥哥是怎麼說的嗎?”
盧舟點頭。
盧栩道:“我不是為了讓你考舉人才讓你讀書的,你考上狀元還是連童生都考不上,對我沒區彆,哥哥希望你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讀,當年我這麼想,現在還是這麼想,當年我是你哥哥,未來也還一樣,對我而言,你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我弟弟。”
盧舟眸光閃動,悶聲“嗯”一聲。
盧栩攬著他肩膀,在他背後使勁兒拍拍,厚厚的被子發出咚咚響聲,“你可是我弟弟!考不上童生怎麼了?誰要是敢笑你,你跟我說,我帶你去打他一頓!”
盧舟破涕為笑,不明白哥哥為什麼能把是他弟弟說的比考上狀元還更值得驕傲,可是,他好高興啊。
如果狀元和盧栩弟弟隻能二選一的話……
那麼他還是不要做什麼狀元了。
嗯,哥哥說的對。
世上沒有什麼比做盧栩的弟弟更值得驕傲的事了!他已經擁有最好的了。
二月初,他們終於平安入京。
人遠遠望著京城巍峨的城牆,心頭升起一陣澎湃。
終於到了,大岐的中心,大岐的心臟,每個大岐人都向往的,大岐最繁華的都城!
盧栩將他們的文書遞給城衛,城衛卻不接,而是繞著他們的騾車檢查,一言不發,就用槍挑開了車簾子,穿鞋踩上車上乾淨的被褥。
盧舟見狀想要阻攔,被盧栩攔住。
見他們在車中亂翻,根本不是好好檢查,還踢倒了車中的水罐,顏君齊道:“你們在找什麼?”
城衛聞聲瞟他一眼,“武器、密函、勾結蠻人的證據,要跟你說嗎?”
顏君齊:“蠻人已經歸順大岐,何來勾結一說,你的意思是蠻人假意歸順,騙了陛下,騙了百官嗎?”
城衛一激靈,這能瞎說嗎?!他就說了一句,這小子怎麼這麼多話?!他正欲發怒,盧栩卻快了一步上前,“大人您真愛說笑,我們從小地方來的,您快彆逗我們了,我們入京是來考試的,帶的都是些行李。”
城衛冷哼一聲:“你說行李就是行李?誰知道你們帶沒帶毒藥。”
盧栩摸出銀子塞到他手中,“真是行李,您瞧都是些衣服被褥,這是我們的文書,扣了縣衙和郡守的大印的,您看看。”
城衛掂了掂銀子,收起槍從車上跳下來,隨便翻開文書掃一眼,見上麵該有的章都不少,便放行了:“京城不比你們老家,說話注意著點兒,行了,進去吧。”
盧栩:“謝謝大人。”
他拉上顏君齊和盧舟,匆匆進城。
已經走出好遠,盧舟依舊氣鼓鼓地瞪著那個城衛。
路上有舉人的身份,他們一直都暢通無阻,這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肆無忌憚刁難人要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