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陽光正好, 照在徐市臉上,更顯得他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疏離清雋,隱隱地竟真有幾分羽化登仙的縹緲感。
蘇檀笑的眉眼彎彎, 不等他回答, 便輕笑著道:“扶蘇不才,同為神仙子弟,手中握有一驅逐魑魅魍魎的利器, 今夜邀君房同賞。”
徐市鬆了口氣, 他立直身子,沒有人能比他更會製造異像, 就算是各種顏色的火焰,他自然也會, 連這一手都不會, 又如何能下山完成大業。
“彩!”
蘇檀雙手相擊, 讓餓著的徐市接著立在一旁,拉著憤怒的王賁回屋,接著吃吃喝喝。
*
是夜。
光華如練, 星子璀璨。
蘇檀立於城牆之上,清冷的銀輝撒在他身上, 那張玉白的小臉滿是嚴肅,瞧著確實比身旁的徐市更有幾分神性。
嬴政、王翦、蒙驁、蒙武等, 並幾個同窗,都一道立在他身側。
關於徐市的事, 蘇檀想了很多,沒有徐市還有盧生,秦漢時期方士數不勝數,他不禁要把徐市拉下神壇, 而是徹底絕了他政爹相信術士而吃所謂的丹藥以求長生不老之心。
城牆之下,無數銳士正嚴陣以待。
蘇檀走到嬴政麵前,伸出雙手,示意他抱著,這才軟糯道:“徐市,看看來自東方的神秘力量吧。”
說著他就快速的虛空翻花繩。
其實他想結印來著,但他不記得那些,索性虛空翻花繩的姿勢對他來說比較連貫,姿勢又比較令人難懂。
這套結印可以說千變萬化,雖然傳女不傳男,但是沒關係,他記性好,看了幾次就記住了。
如今月光冷冷,清輝如練,映照在蘇檀那白淨光潔的小臉上,如水般的光澤流動,那小嘴微張,在翻花繩的動作後,又添了一段寫字環節。
一邊虛空寫凰字,一邊念念有詞。
比徐市那裝模作樣勝了千倍。
在對方不解的眼神中,他收起手勢,那奶裡奶氣的小聲音,在黑夜中響了起來。
“放!”
由於時間太短,並沒有經過訓練,蘇檀擔心成功率,以十倍來準備的煙火。
他一聲令下,麵前就有許多火折子的光芒一閃而過,緊接著——
所有人都無法忘記這一天。
宮漏既深,隨著砰砰砰的巨響,天空中炸開無數火樹銀花,那些光芒在空中像是一場繁雜的夢境。
嬴政猛然抬眸,煙花在他眸中形成一場微雨。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蘇檀輕笑著看向一旁麵色煞白的徐市,奶聲奶氣道:“魑魅魍魎在我的煙花之下,如何藏匿身形?”
最後的星雨落下,在蒙驁眸中映出一片夢幻,他低聲道:“以此射入敵方陣營,誰能抵擋?”
蘇檀敲了敲唇角,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在打仗的時候,往對方陣營中投入煙花,馬匹和人都會受驚,這樣衝鋒起來就易如反掌。
“那倒是有彆的妙處。”
他隨口應了一下,注意力還在徐市的身上,看著他眸中顯出痛苦之色,那種信仰被毀滅的絕望,溢於言表。
“你如何做到的?”他澀聲問。
蘇檀反問:“你還會什麼?”
他原本起了愛才之心,覺得徐福雖然是第一詐騙家,但他確實有真材實料在身上,方士是最初的化學家,而且他能找到倭國,那說明他還能做個航海家,他需要人出東海為他探尋如今的海洋,但現在,他覺得也可以找找其他的能人。
“押下去關入鹹陽獄,若十日內徐市獻出全部,則放他出來見我。”蘇檀擺擺手,示意銳士將他壓下去。
等人走了,嬴政望著安靜的天上,和隱隱的硫磺味,壓低聲音道:“這是如何做到的?”
蘇檀就跟著笑:“徐市拿來騙人用的是酒精,將烈酒提純,就能燃燒的很好,而其他火焰就要提到一個焰色反應了,銅青之光青,銀硃之光紅,鉛粉之光白,雄精之光黃,鬆煤之光黑。”
據小視頻上麵所說,這段話是清時的醫藥學家趙學敏所著之《火戲略》。
“那怎麼上天呢?”嬴政滿臉若有所思:“那人能上天嗎?”
蘇檀:?
不是他為了打消他政爹那長生不老成仙的心,彆再給他加深印象,覺得上天輕而易舉了。
“應當是不能吧,這都是研發中心的匠人做出來的東西,就跟我們用水煮米它會熟一樣吧,就是很普通自然的變化,隻不過以前沒有發現而已。”蘇檀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這夜熬的,真是令幼崽困倦。
嬴政若有所思,帶著蒙驁、蒙武、王翦一道離去了。
城牆上,頓時隻剩下蘇檀和他的小夥伴了。
而王賁一直憋著沒說話,見此興奮的衝下城牆,想要也試一下這麼厲害的東西,結果地上就一堆薄木片。
他不禁呆住,回城牆上,也一臉欲言又止。
蘇檀知道他的糾結,懶洋洋道:“回去睡覺咯,明天還得早起呢。”
王賁看了一眼正唇線緊繃的蒙恬,皺著眉頭道:“木頭,你快問問呀,你就不好奇麼?”
他心裡跟貓爪抓過一樣,癢癢的厲害。
但是蘇檀不說,因為這東西實在太過危險,不能放在兩個少年手裡。
*
第二日一大早,麵前就呈了一份供狀,是徐市所書,將他的蒸餾裝備奉上,還有他一些隱藏的小本事,連煉丹都寫的一清二楚。
蘇檀挑眉,他笑著道:“先給他安排宮室,奉上吃食,等我忙完了有空再說。”
想要收服人,就是得把人折騰狠了,折騰的沒有反抗之心。
他剛說完,就見蒙恬大踏步走進來,說是接他去府上讀書。
“時間還早,先用些早飯。”蘇檀笑嗬嗬道。
蒙恬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扶蘇半晌,對方還不到四歲,竟然如此收放自如,深不可測,他神色間多了許多恭敬。
“公子有命,恬不敢不從。”
他坐在蘇檀身側,慢條斯理地陪著他吃早飯,和王賁那恨不得一口將他所有飯菜都吞掉的樣子不同,蒙恬要更溫柔收斂些,那股子斯文的勁頭,更像是個書生。
在蘇檀心裡,先秦時期,要讀的書應該很少才是。
然而——
當他真正去學的時候,才發現,先秦的小朋友們讀書並不簡單,估計也是皺著眉頭,慘兮兮的背書。
因為實在是太多了。
《周易》、《周禮》這些書,距離先秦也有近千年之久,令他詫異。
而《春秋公羊傳》、《國語》、《尚書》等都是現在要學的,之前的《詩三百》、《史籀篇》等隻是啟蒙,他現在正式開始讀書了。
而除了這些,還有諸子百家的思想都要拜讀一遍,主打就是知己知彼。
蘇檀望著麵前的嶄新帶著墨香的書籍,整個人都不好了,那些大篆複雜的文字在眼前縈繞,他看著雪白的紙張,惆悵一歎。
“哇,這就是你所說的書?”王賁好奇的來回翻看。
先前用的都是竹簡,突然間發了一批書,看著還這真是令人驚詫。
蘇檀看著熟悉的書,神色倒是有些愣怔,珍惜的撫摸著書皮,低聲道:“是啊,這就是書。”
就像史籀篇,全書九千餘字,用竹簡刻來,能把他的書案堆滿,但是製成書,就隻有一本在手。
“真好。”他翹著唇角笑了。
李信滿臉眩暈,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鹹陽城已經發展的這麼恐怖了。
他以前覺得南郡發展的還不錯,現在看來對比實在慘烈的厲害。
捧著新書,他覺得很是喜歡。
“鹹陽真是……”他怔了一會兒,想不出好詞。
“富貴迷人眼啊~”蘇檀笑眯眯地接了一句。
拿著新書的時候高興,讀書的時候就失了興奮勁兒,一本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看的人眼暈。
蘇檀認真地坐著筆記,現在紙筆也都弄出來了,坐著還真有種在古代上課的感覺。
等下課後,他就利索回章台宮,還記得要審問徐市呢。
剛回去,就見徐市正立在門口,小臉發白,眼神遊移,顯然經過這幾日折騰,他已經身心俱疲,就算今天晌午讓他洗漱、吃飯,又睡一頓好覺,但是之前二十年的學習儘數化為泡影對他的打擊還是非常大的。
蘇檀瞥了他一眼,笑著道:“進來吧。”
徐市點頭。
他滿臉惆悵,心想竟然在一個四歲的奶娃子身上折戟沉沙,實在是令人難過。
“你可有師兄弟?可以一並叫過來,到我的研發中心當值,直屬大王管轄,待遇非常豐厚,隻要你認真當值,三五年在鹹陽城中買房不是夢。”
蘇檀露齒一笑。
就算是兩千多年前,買房依舊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見徐市眉眼微動,還在思索中,蘇檀卻直接將研發中心的福利待遇都說出來。
正說著,就聽一旁的嬴政道:“他們有什麼本事,值當你如此優待?”
蘇檀沉吟:“大概是他們能拿出來酒精就夠了?”
還有他們那些煉丹術,都給我研究化學吧。
嬴政對此不置可否,狹長的雙眸看了一眼徐市,便不感興趣的收回視線了。
徐市見此心中一緊,也不敢說自己是鬼穀子的關門弟子了,隻低聲道:“還有幾個師兄弟。”
蘇檀點頭:“成,你留個信物,叫銳士傳話,喚他們入朝為官。”
將此事敲定後,他的神色瞬間柔和許多,畢竟自己人是要優待的,故而滿臉溫和道:“這世間就沒有仙山,東海沒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我和父王都不信,你不如往旁的上頭使勁,就先交給你一個任務,做些桂花露出來。”
徐市滿臉遲疑:“桂花露?”
“用你提取酒液的法子,就能行,試試看。”蘇檀滿臉鼓勵。
徐市滿臉懷疑的退下了。
等他走了,一旁的嬴政這才皺著眉頭道:“何為酒精?”
聽扶蘇說的話,他心裡有很多疑問,但是在人前都沒有表露,人走了,他這才開口問。
蘇檀直接撲進他懷裡,樂嗬嗬道:“先用著吧,他那套理論還是很能忽悠人的,我有個小想法。”
嬴政攬住他肉嘟嘟的身子,認真聽著。
“遣徐市去邯鄲,遊說趙王遷修仙,當然這都不是目的,索要錢財才是真的。”蘇檀笑眯眯道。
這簡直就是沒本的買賣,就抬一張嘴。
嬴政聞言,想著近來的外客風波,他不由得點頭:“好。”
成與不成,試試便知。
“外客的事,你怎麼想?”男人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蘇檀歪頭:“不如傳李斯入內,聽聽他的想法?”
嬴政擺手,示意寺人現在去傳召。
“阿父,餓了。”蘇檀鼓著臉頰,軟乎乎道。
從蒙府出來,他還沒有吃東西,這會兒肚中唱著空城計,什麼也想不起,隻想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金絲麵。
兩人正說要吃,蘇檀突然靈光一閃:“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哪裡種的有荷?”
嬴政回憶片刻,才低聲道:“城郊有一處荷塘,綿延數裡,是為一景,隻如今夏日過半,荷花凋零,荷葉微黃,不負當初盛景。”
蘇檀當時就起了興,吃過午飯後,等李斯到了,就顛顛地往城郊去。
“阿父!是不是前麵?”那一片碧色,連綿不絕,看著非常有意思。
李斯:?
你們這麼緊急的傳召斯入宮,就是為了來城郊找荷花不成。
結果還真是。
等到了地方,蘇檀頓時快活極了:“摘蓮蓬!那些肥厚的荷花也要摘,裹上雞蛋液,隨便一炸,隔壁的斯都要饞哭了。”
李斯:?
嬴政也有些忍俊不禁,由著他去鬨,自己和李斯立在荷塘前,看著滿目碧色,神情悠遠:“近來逐外客的聲音越來越大,宗室快要壓不住了。”
李斯聞言登時明白,這是最後辯駁的機會,若再不說,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餘於戎……”
隨著李斯冷淡的聲音響起,嬴政不由得若有所思。
而蘇檀聽見聲音,趕緊回頭,一臉稀罕的聽著,他又見證曆史了,剛湊近就聽見一句‘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他就待在身旁,認真聽著。
李斯邏輯很清晰,從先秦的那些著名外客說起,若是沒有這些外客,就沒有強秦,而因為這些人,才能讓秦朝位於霸主地位。
蘇檀聽的不住點頭。
見他如此,李斯的心就定了很多,現在公子扶蘇的地位隱隱快要超越他這個謀士了,雖然大王沒有讓他出謀劃策,卻事事會問詢他的意見。
嬴政心中自有一杆秤,他認真聽完他洋洋灑灑的說那麼多,這才低聲道:“你明日將此整理成書,於朝堂上分給……”
說完,他又眉頭一皺:“罷了,再忍忍,老秦宗室快要彈壓不住,總得撞個南牆才知道頭疼。”
“此書先按下,明日寡人會在朝堂上宣布聽取老秦的建議,你帶著外客找個地方去玩,權當放鬆了。”
“扶蘇研究了許多吃食,寡人吃著都覺得很香,也該叫外客享受一番。”
蘇檀聽著,不住感歎,還得是他政爹,如果不讓王室宗親接手,以後還有的鬨,確實這宗室不顯,秦國快成了外客的天下。等接手了,發現不行,再讓外客出來主事,就沒人能置喙了。
見事情已定,他又溜溜達達的去摘花了。
剛一回頭,就見兩人正立在河邊,那手勢看著很像指點江山。
他抱了一捧花,笑眯眯道:“阿父,送給你噠!”
先前送過一枝桃花,現在再送荷花,希望他能喜歡。
嬴政看著那帶著水珠兒的荷花,開的正豔,特彆好看,他伸手接過,低聲道:“寡人很喜歡。”
李斯:?
這是他家大王,何曾有這般柔軟的時候。
可是那荷花真的很好看,清豔不妖,捧一束在懷裡,好看極了。
他也想要。
李斯用眼神傳遞自己的想法。
蘇檀裝沒有看見,他和李斯有仇,雖然沒有像報複徐市一樣,但讓他討好那是不可能的。
感覺到他的冷淡後,李斯有些黯然的收回目光。
等摘夠了,蘇檀想著如今還不到收蓮藕的時候,等到秋天再來。
“走,回家。”
於是眾人又打道回府。
臨到章台宮門前,李斯不肯走,他低眉順眼道:“斯也想嘗嘗炸荷花的味道。”
近日來,最大的榮耀不是得到秦王封賞,而是能在兩人用膳時,陪著吃一回,回去的人,無不是誇的天花亂墜,什麼從未見過的稀罕玩意兒,稀罕做法,什麼好吃的叫人恨不得把舌頭都給吞下去。
怎麼可能,他李斯這輩子什麼好東西沒吃過,為了拍馬屁,簡直臉麵都不要了。
他表示一萬分的鄙夷。
但不影響他現在硬蹭著要嘗嘗。
因為他就是不要臉麵。
蘇檀一臉震驚,糾結地看了他半晌,還是惆悵一歎:“進來吧。”
三人一道往章台宮中走去,蘇檀示意廚人將荷花拿去清洗,抱著懷裡的一把蓮蓬,甜滋滋笑著道:“剝著吃。”
他很壞心眼地先遞給李斯一個。
看著他根據他所說的剝開,就將蓮蓬剝開,露出帶著綠皮的蓮子,就這樣放入口中,然後一嚼,神色就扭曲了。
蘇檀這才笑的眉眼彎彎:“綠色的薄皮也要剝掉哦。”
李斯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半晌才緩緩道:“原來如此,竟是斯淺薄無知,不如公子多矣。”
蘇檀瞥了他一眼,淨手後,剝了一把蓮子,細心的把蓮心給去了,這才捧給嬴政,軟乎乎的撒嬌:“阿父嘗嘗,很是清甜多汁,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