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外負責伺候江慕寒的太監四喜聽到轎內的動靜時, 心頭是一跳。
恰逢侍衛隊已經在驛站歇下了,四喜猶豫了好半晌還是掀開轎簾進去了,卻是愣神了許久。
因著他才掀起簾子一角, 就看見了白麵染上薄紅的自家督公,眼尾一顆紅痣似是落了一滴淚一般。
四喜生了張討人喜的圓臉,旁人都道他是督主的心腹,那日督主挑選伺候他的太監, 慵慵懨懨地掀起眼簾, 瞧上了他, 說是他這張圓臉看著倒是順眼不少。
於是他就這麼成了督主身邊所謂的紅人。
但其實四喜清楚地知曉不是這麼回事兒, 他原本不叫四喜, 也不是在督主身邊伺候。
他本名小六子,在李大太監手底下伺候, 平時呆呆傻傻的不機靈,不知道因此挨了李大太監多少罰。
但是四喜知道李公公在這吃人的宮中,已經能夠算得上是個好人了, 即便經常嫌棄自己呆傻, 但是也沒有將自己扔到彆的宮裡去,而是一直留在皇上的安和殿中伺候著。
四喜是在李公公手底下見到督主的。
他還記得那是個雨夜, 粉雕玉琢的少年被喂了藥抬進了安和殿裡頭,無意間就瞥見了少年的麵容, 精致如畫的麵龐薄紅浮起一層汗, 似是雨水潤過後的美玉。
四喜知曉這是要乾什麼。
旁人和宮外人或許不清楚皇上的喜好, 但是日夜在安和殿伺候的四喜是清楚的。
皇上格外喜好這類粉雕玉琢的少年郎。
至於是做什麼......四喜不敢聽也不敢問, 可心裡卻是門清的。
可這回送來的少年,四喜卻覺得比以往送來的孩子,都要好看上不知多少倍。
若要他來說, 便是那種見一眼就極難忘懷的,尤其是少年眼尾一點朱砂痣,顯得活色生香了起來。
那夜下的雨很大,四喜戰戰兢兢地守在殿外,蹲在角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已是不忍心聽聞殿中即將響起的動靜了,以往他也不願聽,但都沒有今夜來得掙紮而痛苦。
就在四喜以為這個少年也要遭了殃的時候,卻聽聞殿中一聲巨響,臉色蒼白卻難掩秀麗的少年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安和殿,在雨夜裡撲著跪倒在了李公公的跟前。
四喜就這麼隔著朦朧的雨霧,瞧著像是已經退了藥效清醒過來的少年,鬢發濕漉漉地貼在臉側,他仰首看著李公公。
四喜聽見少年哭求著說,求公公救救我。
本來隻是像以往一般來收拾殘局的李公公垂首,看了跪在自己麵前的少年很久很久,最後歎了聲。
說了句四喜聽不懂的話,說宮中都是苦命人。
後來四喜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隻知道這個少年莫名就成了李公公膝下的乾兒子之一了,還有了個新名字叫做寒衣。
李公公膝下的乾兒子不說四五個,也有十來個,起的名字都挺好聽的。
四喜覺得李公公大概是念過書的,不然也不會想出這般好聽的名字。
四喜在乾兒子裡麵排行第六,他覺得委屈,旁的人都有好聽的名字,唯獨輪到他。
李公公笑著看了他許久,說他呆頭呆腦的,起了新名恐怕也不記得,那便就叫六子罷,六六大順,寓意也是極好的。
李公公卻是不知曉他手底下的乾兒子,哪個會是省油的燈。
又或許他知道,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而且說不定李公公覺著這些乾兒子遭些磨練也是好的,能夠更有自保能力些。
四喜腦子不靈光,旁的太監也懶得欺負糟踐他,也學不來跟著這些人一同結交黨爭,壓踩不如他的太監們。
但新來的寒衣卻是不一樣的,至少四喜從未在太監裡頭見過像他一般容貌如此穠豔的人,而且寒衣下手乾淨利落,野心也是有的,再加上他會說話,十分得各宮娘娘的歡心。
於是旁的太監就開始看不慣他了。
冷了的膳食就是扔了也不給他吃,那時太監們都是同吃同住的,如此多太監都開始欺侮他,旁人也隻是冷眼看著,不曾幫助過的。
畢竟,宮裡頭都是這樣的,槍打出頭鳥,誰讓你這般出挑呢?
四喜向來不喜歡跟這些人廝混在一起,於是經常會偷偷將自己藏起來的吃食分些給寒衣。
到現在,四喜都還記得,眉目昳麗的少年總是冷冷清清地蜷縮在一個角落裡,手中捧著他給的餅子,一口一口吃著。
隻是那吃東西的模樣,雖是秀氣而且賞心悅目的,但四喜總能瞧出一股子帶著血腥味的殺氣來。
後來寒衣被摸出來說是習武的根骨俱佳,李公公便將他送去了東緝事廠。
當年連熱飯食都吃不上的可憐小太監,就這麼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東緝事廠的督主了。
那些欺侮過督主的太監們,看見他都像是老鼠見了貓兒一般,貼著牆根往角落裡走,生怕這連官員骨肉都能麵無表情剔了的督主一個不順心,便剝了他們的皮取樂。
就連皇上身邊的大太監李公公瞧見了他,也是得恭恭敬敬行禮的。
誰人不知在東緝事廠裡司管詔獄事宜的督主手上沾了多少鮮血了。
可能就是當年的一飯之恩,督主便挑了他在身邊伺候。
有一回夜裡,江慕寒端了四喜奉來的熱茶,淺淺抿了一口,用瓷蓋撇去茶麵上的浮沫,突然漫不經心地問了四喜一句,“四喜你說,若是將陛下殺了,會不會有些麻煩?”
四喜被他這話嚇得險些當場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手中的東西都差點沒端穩碎了一地。
他跪在地上去瞧督主,卻見他如梅花落雪般冷情的臉上浮現出了認真思索的神色,另外半張臉枕在燭火的光影中。
方才督主的語氣漫不經心而淡淡的,就像在和四喜說些尋常趣事兒一般,偏偏就是這樣平淡的語氣,才更讓人心底發怵,頭皮發麻了起來。
就連脊背都滲出了冷汗來。
四喜當然不敢應聲,又見督主纖長的羽睫輕掩。
宮中人都說督主生了雙脈脈含情的眼眸,所以當他垂眸專注地凝望著杯中茶水時,居然還顯出了幾分深情。
江慕寒凝視了良久,又抿了口茶自顧自地輕聲回答道:“現在倒是殺不得,殺了倒是簡單,但尋一位合適的儲君養大卻是有些難的。”
他說的倒是輕巧,聽的人卻是快被嚇得肝膽俱裂了。
尤其是督主在說不能殺的時候,冷白的指尖還仔仔細細地摩挲過腕間的珠串,倒生出幾分令人頭皮發麻的悲憫來。
想到這,四喜倏地就回過神來,看向了眼前飲了幾杯酒後閉目養神的督主。
他倒是還從未見過督主這般易碎的模樣。
讓見慣了督主左右旁的官員生殺大權時冷淡模樣的四喜都有些意外。
“督主?”四喜猶豫著開了口,擔憂地喚了他一聲。
似是沉睡著的人倏地就睜開了雙眼,因著酒意,他眼尾還殘留著緋紅之色,襯得眸中淩厲的殺意都深情了幾分。
甚至在他意識回籠之前,手上就已經有了動作。
手中的杯盞瞬間飛了出去,但在看清來人後,江慕寒眸中的殺意淡了不少。
於是那飛來的杯盞就在擦過四喜的耳畔,在他身後撞上了轎子的木楞,應聲碎裂開。
腿軟了的四喜瞬間就跪在了地上。
這這這........他知曉督主起床時脾性甚是大的,但也沒有今日這般要殺人似的啊。
嚇得四喜慌不擇路地爬到了江慕寒腿邊,在瞥見他手心中攥著的明珠耳墜時,陡然就想起了今日路過梁城西街時,督主多看了一眼的那個藍衣少女。
四喜腦袋不靈光,隻把那姑娘當作是這耳墜的主人,忙不迭地說道:“督主可要四喜將那小姐帶來?”
聞言,江慕寒的臉上浮現了個涼薄的笑,他垂下眸色微淡的眼眸看向跪在自己身邊的四喜。
他顯然是怕極了,都恨不得抱著江慕寒的一雙錦雲緞麵長靴,然後將時南絮帶到他麵前。
四喜一抬眸就見自家督公語氣涼涼地含笑問他:“尋來給本督做對食?”
縱然當年淨身時,他習得縮陽之術,行房無礙。
但尋常清白姑娘家,何必與他這等詔獄裡爬出來的手染鮮血之人牽扯在一起。
這話一出來,四喜就開始覺得不對了,忙磕頭認錯。
江慕寒抬腿撇開了抱著自己腿告饒的四喜,冷聲道:“往後不要起這等歪心思。”
隻是.......
思及當年的事,江慕寒便覺心間悶著鬱氣,連心尖都在疼痛,手心的明珠被壓著嵌入了皮肉,硌得生疼。
想到這裡時的江慕寒斂眉垂眸,“本督吩咐你去尋的人,可有音訊?”
聽了這話,四喜又開始磕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