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五歲那年除夕夜,阿娘抱著他前去市集逛廟會,長街上香氣縈繞,都是身穿華服迎新的百姓。
娘按照以往一般,抱著他去了寺廟中為兄弟二人求個平安符。
寺廟除夕夜時格外多香客,但有僧人看顧著,倒也不必擔心有人敢擄走他。
畢竟他可是江家最受寵的小公子。
於是阿娘將他放在殿前石階上,囑咐他好生坐著。
就在江慕寒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裡的香囊時,不知從何處走過來一個衣衫襤褸的道人。
好好的一個道人,來這寺廟做什麼?
那時的江慕寒還不懂,於是仰首看著來人。
衣衫襤褸的道人看了他眼尾的淚痣良久,似哭似笑地說著,“小公子此生,注定顛沛流離,飽受彆離啊。”
恰好阿娘已經求完了平安符,出來要抱他,便聽到這麼個道人的瘋言瘋語,隻當是此人說話不乾淨,來咒自己的小兒子了。
但阿娘縱然心中不悅,卻還是給了這道人一貫銅錢,打發他走。
還嘟囔著此人淨會胡說。
可如今想來,江慕寒覺得這潑皮道人說的話,是有幾分道理的。
江家滅門那日,爹娘慘死於來人劍下。
此為死彆。
而後阿兄不知所蹤,與他多年分離。
此為生離。
模糊的視野中最後就隻記得少女瑩白耳垂下輕晃的明月璫,有如珠玉。
自打被送上皇帝龍榻險些成為孌童後,昔日江家天真爛漫的小公子江慕寒便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個雨夜。
往後隻有備受朝臣百姓唾棄的東廠督主李寒衣。
宮裡的日子這般漫長而寒冷,他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江慕寒都不願去回憶了。
可是從未嘗過甜有過暖的孩童,有朝一日嘗得甜頭,便會猶如飲鴆止渴一般,想要索求更多,再暖上幾分。
可江慕寒清楚,這點暖意是他竊來的,如雲煙般難以握於手中,隻消一個不留神,便再也沒有了。
七月二,是他的生辰。
有時歲月長,連江慕寒自己都不記得了,可時南絮卻能記在心上。
他知曉,長壽麵裡她下了藥。
可那又如何呢,隻要是她親手給予的,便是毒藥封喉江慕寒也甘之如飴。
於是素來陰鷙淩厲慣了的督主,在生辰這夜,咽下口中的長壽麵時,哭得好不傷心,猶如將要丟了糖的孩童一般。
但這不是毒,她隻是想讓自己安然睡下一個時辰。
意識消散前,江慕寒聽到那聲有如夢囈的感慨。
“為我一個過客心傷,多不值當。”
可江慕寒想告訴她,她怎能算得上是過客,他費儘半生周折,隻為能與她結為夫妻哪怕是片刻,也足夠了。
為此,他不理會宮中人心涼薄,朝臣流言蜚語。
她離開前,總歸是給他留了封信。
然而在展開信箋時,江慕寒鳳眼中的淚止不住滾落而下。
她的字跡娟秀,一封信,寫滿了墨跡。
可終究是不公平的,她待阿兄,總是這般偏愛。
半封信寫滿了她對他的憐惜,而下半封信卻囑托他照顧好失了憶的阿兄。
模糊的視野裡,滾落而下的淚珠將手中的信箋墨痕暈染開,江慕寒倏地回過神有些無措地試圖去擦乾淨汙開的墨痕,卻無濟於事。
這般溫柔的人,為何卻能做的如此決絕。
江慕寒不明白,他的阿兄江念遠也不明白。
在看到佛殿前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時,江慕寒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繡春刀應聲落地。
他有如牽線木偶般行至她身畔,奄奄一息的少女倒在江慕寒懷中,喉間是汩汩湧出的鮮血。
她似是在說什麼,於是神色茫然的江慕寒俯身去聽。
終究在模糊的氣音中聽清了她說的話。
“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可情愛一事,又如何能說得上對不住對得住呢。
江慕寒一直清楚時南絮對自己的愧疚,卻不知這愧疚是為多年前救錯了人生出的歉疚之意。
辭官歸隱收拾行囊時,他從積滿塵埃的庫房中尋到了一個錦盒。
江慕寒打開,看到了兩縷發絲用紅繩仔細地係在了一起,一如民間所言結發夫妻。
四喜知道督主近年來多了個畫畫的喜好,隻是廢棄的宣紙無數,可見是如何畫他都不滿意的。
這費儘半生周折的相逢與情愛,不過是簷下滴落在水麵中的雨,轉瞬即逝。
那夜明月皎潔,江慕寒坐於屋簷上,指尖繞著那縷青絲,腕間紅繩木珠輕晃。
恍惚中又回到了二人初見的光景。
那處小院中,金桂樹下花如雨,她素衣釵裙,手執錦帕咳得淚光點點地望著他,盈盈動人。
明明看不見,卻好似穿過了半生淒苦寒冷,給了他一點微薄的暖意。
耳畔似是想起了道人的感慨。
他這一生,注定愛彆離,尋不來半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