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塵帶著時南絮走過了許多地方, 從西北邊的蘆城,一路走到了南邊的潼城。
在蘆城將要離開之時,玄塵隻是極其平靜地看了眼肝腸寸斷哭倒在周浮月棺槨前的沈不周,歎了一聲欲念嗔癡求不得。
但其實比起沈不周來說, 他這被眾人高高捧起的佛子玄塵, 也不過是俗人。
臨走之時, 時南絮本以為玄塵會把碎心給收了。
佛音宮有地牢, 就是用於關押鎮壓這些魔物的。
但玄塵並沒有這麼做, 他隻是將被佛印封了通身魔息惡念的烏鴉帶到了蘆城外的那座小廟裡,將昏睡的鳥放置在那座木像前。
離開小廟的時候,時南絮抬眸看了眼周浮月的木像。
她未曾看錯, 麵容慈悲柔和的女子褪去木胎像, 重新變成了當年那個血色充盈的少女, 正以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城外。
如今蘆城有周浮月渡化而成的小仙守著,想來淵嵉海的魔物也會忌憚幾分, 一時間倒也不必擔心了。
時南絮提起裙擺邁過小廟的門檻時,耳畔傳來女子輕柔的嗓音。
“時姑娘,多謝。”
有什麼好謝她的呢?
時南絮笑著搖了搖頭, 真正看清這世道人心變幻的, 是周浮月自己。
而她, 從頭至尾不過是一個看故事的過客罷了。
潼城據玄塵所說,是他拜入佛門前, 還是俗世子弟時的故鄉。
原本的潼城, 是山清水秀的山城, 潼城以生產文房四寶為生,而蘇家正是經營筆墨起家。
曾有文人傳言道,蘇家墨, 經久不壞,長存墨香,恰似文人風骨。誰能想到蘇家筆墨養出來的小公子,不是文人,而是成為了後來佛音宮赫赫有名的玄塵佛子。
而如今,時南絮看著眼前的一片荒蕪枯黃和滿目瘡痍,陷入了沉思。
破敗不堪的草屋棚子裡不時還能聽到受瘟疫之災百姓們的哀嚎。
玄塵帶她走凡世,這一路走下來的,時南絮看到的是人情冷暖,人心千變萬化,看到的是淵嵉海封魔之印解除後,被瘟魔和各色魔物殘害的百姓慘狀。
近些時日,時南絮其實發現了似乎有些宗門的大能來尋過玄塵。
時南絮對周身靈息的變化十分敏銳。
而且她神識強勁,那夜入定之時誤入了玄塵的靈台菩提境。
初入菩提境,時南絮就發現此處還有另外一人,她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神識隱匿了起來。
但那陌生而寧靜的神識有些熟悉。
時南絮藏於菩提樹上,靜靜地看著樹下。
見到穿著琉璃七寶袈裟的靜亭師太,她慈悲卻顯滄桑的眉眼間儘是倦色。
時南絮忽而想起來這些時日,大概都是靜亭師太帶著佛音宮的弟子前去淵嵉海和凡世交界處鎮守。
但.......從凡世被魔物肆虐的慘狀來看,恐怕那邊的戰場也不容樂觀。
靜亭師太雙手合十,朝背身而立的白衣佛者行了個禮,“尊者,近來那些宗門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時師侄同淵嵉海封魔印的關係........”
提到時南絮,玄塵垂眸不語,看著指尖的華蓮種。
但他終究還是轉過了身,道:“那些宗門之首怎得了?”
“莫不是要逼著明絮以元神祭劍第二次不成?”
嘹亮清正的佛印回蕩在偌大的菩提境中,震得人心神一蕩。
靜亭師太很顯然沒有料到此事會引起玄塵的嗔怒之相,尤其是在對上玄塵的雙眼時,她幾乎有一種被看透心中所想的感覺,忙彆開了眼。
方才一瞥,她竟是不經意間在尊者眼中看到了修羅佛的模樣。
“尊者。”
可一想到近些時日自己不斷看到的佛音宮內弟子的淒慘之狀,靜亭師太閉了閉眼,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這些宗門得知時師侄就在我們宗內,不斷施壓,逼迫我交出師侄。劍宗之首的孟章劍尊得知此事後,殺意儘顯道是要殺了那些心懷讓時師侄祭劍想法的人,如今他正破虛空而來,隻怕不日就要來尋尊者了。”
沉默許久的玄塵忽然笑了笑,將掌心的菩提葉幻化為蓮花,“你且告訴那些修士,此事無需他們擔心,此事自有本尊來解決。”
“是尊者。”
欲言又止的靜亭師太看了眼背過身去的玄塵,最終還是將口中的話咽了回去,悄無聲息地撤離了神識。
立於菩提樹下的白衣佛子仰首,眸中倒映出遠處的滔天巨浪。
遠處烏雲密布不見天日,波濤洶湧。
而玄塵所立之處,卻是菩提心寧靜如明鏡。
玄塵佇立了不知多久,久到藏身於樹上的時南絮都快覺得他似是化為了一樽石像。
時南絮忽而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玄塵。
方才靜亭師太的話她也是聽見了的,其實這些人會逼她跳淵嵉海祭劍,她並不意外。
以一人之命,換天下蒼生之命,這樣看來似乎確實是劃算極了。
以玄塵悲天憫人的心性,怎會看不透這一層。
更何況,時南絮看著玄塵如觀音般的如玉麵容,一時間有些出神。
更何況她隻是個來去匆匆的過路人,連她自己都並不在意此事,他又何必如此呢。
樹下傳來一聲如同歎息般的佛音。
玄塵注視著遠處的山海萬千,向來悲天憫人的臉上竟罕見地露出了點嘲弄之色。
現下活下來的一批宗門之首,多為千年前受她恩澤才能僥幸活下來之輩。
如今千年過去了,這些人非但不感念她的恩德,而是在性命之憂麵前露出了醜惡的人心,要逼著明絮再跳一回崖。
但他們又怎會知道,縱然逼她跳崖,也隻是治標不治本罷了,淵嵉海紊亂的魔海不平息,千年之後不過再重現一次今日慘狀。
名為裴鏡雲的心魔不除,淵嵉海就無一日安寧。
而且,他與心魔之間,早在千年前就該有個了斷了。
如若他們得知淵嵉海的封魔印同他也有幾分關係,逼迫的對象也隻會多一個。
他們所想的不是如何團結起來共同鎮壓淵嵉海魔淵,而是計較宗門得失利益。
玄塵歎息了一聲。
若是絮絮知曉了,她所愛的蒼生萬象,將利劍指向了她,不知會作何感想。
思及這些時日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少女,玄塵眼前閃過的是她清麗眉眼間的淺淡笑意,和手捧蓮燈抬眸望向自己的模樣。
猶記得離開蘆城的前夜,正逢蘆城的花燈夜。
時南絮心血來潮地牽起了玄塵的袖擺,道要去凡世供奉佛音宮佛者的寺廟瞧瞧,不知會不會有玄塵的玉像。
果不其然,滿殿燭火盈盈中,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佛像穩坐於蓮台之上,雖說五官可以說是和玄塵毫無關係了,但是那眉心一點朱砂記卻彰顯著這座佛像的身份。
這座佛像的蓮台是在一池清水中,水中擺放著許多蓮燈,遠遠看去好看極了。
這些蓮花燈都是給香客們的。
那廂佛像旁的小沙彌還在講佛子玄塵的故事。
“傳聞這位玄塵尊者,還是凡世小公子的時候,有一日忽然頓悟,一步一生蓮直上青雲間,盤腿趺坐於蓮台中。”
小沙彌說起玄塵尊者的時候,眼中倒映出殿中燭火,熠熠生輝。
時南絮不由得側首去看玄塵,卻正巧對上了他碧綠剔透的眼眸。
玄塵的眸中是時南絮如曇花般一閃而過的笑靨。
過了一會,有些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的她又仰首望著自己問道:“尊者當真是這般成佛的嗎?”
玄塵俯身從池水中取出一盞蓮燈放入了時南絮的懷中。
他並未直接回答時南絮的問題,抬手拂去了她鬢發間落上的星點香灰,而後才輕輕應了一聲。
玄塵眼中所見,不見菩提,唯見青蓮。
他如何步入佛門的,其實最清楚的是眼前的少女。
不過前塵往事儘忘,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玄塵定定地凝望著河畔放下蓮燈後回首朝自己笑起來的少女,昳麗莊嚴的眉眼不由得多了幾分柔和之色。
至少不記得的話,就不會再心甘情願地赴死。
他要她成大道,而不是在淵嵉海中元神儘碎消失。
佛法有言,眾生度儘,方證菩提。
*
但玄塵終究是算漏了一步,他未曾料及時南絮的神識能夠如此強勁。
抑或是他的菩提境,從一開始就未曾對她設防。
所以即使是玄塵的神識靈境,時南絮都能夠來去自如。
修真界數十日,凡世間便是幾年有餘。
時南絮和玄塵在他的故鄉潼城待了兩月有餘,時南絮看著他手上的菩提佛珠越來越少,直至隻剩下一縷銀白的絲線。
這兩個月裡,玄塵帶著時南絮走到了當年蘇家所在的地方。
往事變遷,更何況千年之久。
當初的蘇家早就在紅塵漫漫中碾作塵了。
這夜,玄塵凝視了手腕上的那縷銀線許久,覺得神識有些恍惚,他忽而喚了時南絮一聲,“明絮。”
恐怕是這些時日以佛氣渡化魔息的倦意。
正在掃去香案上佛像灰燼的時南絮聽聞他喚自己,起身走過去,柔聲問道:“師父怎麼了?”
時南絮看著平日裡慈悲莊重的佛者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將銀線褪下一圈圈地纏繞在了她手上,“潼城臨近淵嵉海魔息重,此物.......”
此物可庇護你左右。
眼前忽而連時南絮的身形都有些模糊了。
玄塵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他下意識地想要動用神識卻發現連菩提境都難以進入,抬眼對上時南絮柔和的眸光時,他愣住了。
隻此一對眼,玄塵就知曉了時南絮的抉擇。
“你憶起來了?”
雖不知他指的是回憶起什麼,但時南絮想大抵就是自己忘卻的長雲劍宗裡的一切。
“嗯。”
手腕上屬於玄塵的手攥得極緊。
時南絮還是頭一回看到向來莊嚴慈悲的佛者露出了點似哭似笑的神情。
他碧綠的眼眸已然濕了,此刻像是浸了清水的墨玉。
時南絮難以掙出自己的手腕,便索性蹲下來,抬手用指尖拭去他眼尾的一點濕意,“尊者所愛乃大愛,心係蒼生萬象,我知曉的。”
玄塵望著時南絮溫柔平和的眉眼出神。
菩提境中那棵參天的菩提樹,正簌簌地飄落下枯葉。
菩提樹葉上沾染的雨露順著玄塵纖長的眼睫滑落,模糊了眼前少女的麵容。
意識模糊間,與記憶中含笑赴死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帶她走遍凡世這些時間裡,玄塵一直都看得到,看得到時南絮眸中對塵世萬千的愛。
耳畔是時南絮柔和的嗓音,宛如那年蘇家池中青蓮搖晃的細微聲響。
“尊者。”
少女這般柔聲呼喚著他。
時南絮跪坐在落淚的佛前,緩緩褪下了手腕上的銀線,一圈圈地繞回玄塵的手中。
她的手是溫熱的,一如當年佛音宮中牽著他步入佛門的手。
“不......”化神期的佛尊即使中了藥和神識印記,也能夠勉力掙紮出幾分清明,可卻隻能勉強說出這一個字,哀求著時南絮留下。
手腕上攥著的大掌,溫度涼得驚人。
全然無平日裡佛者寬厚大掌中溫熱的觸感。
時南絮未曾說話,卻用另一隻手按住了玄塵的五指,一點一點地掰開脫離。
待到完全掙脫開後,時南絮從袖中取出一枚青葉,拈葉成花,是玄塵教給她的靜心術法。
是一朵靛青色的蓮花。
時南絮將這朵青蓮放在了玄塵的手心裡。
“尊者做的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