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卻遲疑片刻,答:“都怕。”
晏巉抬起手,想摸摸林笑卻的頭,快觸到才發覺手套扔了。
晏巉的手停頓片刻,徑自撫了下來。碰到的那一刻,晏巉渾身戰栗,他說不清是惡心是應激還是歡愉。
晏巉額角生汗,林笑卻默默看著那汗珠滴落,竟跟血淚似的。
“大哥,你怎麼冷得流了汗。”林笑卻輕輕地問。
晏巉笑:“大抵是寒冬臘月來得太急。”心還在酷夏滾燙著,身體卻在冬日薄涼了。
宮廷裡,趙異四處遊蕩。
前線的兵將還在堅持,拋灑血汗,他卻感到無事可做。
走投無路的王侯將相,多有自儘的。趙異不學他們。
這條路還沒走到儘頭,說不定明天援軍就打敗了那龜兒子濮陽邵。
趙異連濮陽邵的下場都想好了。要用快刀剮上幾千片,油鍋炸了,分食給還活著的紹京百姓吃。
百姓缺肉吃,正好用濮陽邵的血肉填了,不用花銅板,免費宴飲。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骨頭也嚼爛,咯嘣咯嘣響,叫這濮陽邵去了陰曹地府都找不到頭腳,全爛活人肚裡了。
趙異嗤嗤地笑了起來,被這想象逗樂了。
笑完一陣,隻覺無趣。想來想去,不想找晏哥了,找那小啞巴去。
到了鳳棲宮,正好晏哥不在。晏哥比他這個皇帝忙,也不知在忙什麼。
趙異好了傷疤忘了疼,那天還很恨晏哥的,傷好了又沒那種情緒了。
隻是覺得累,想要一個人的愛太累了。他或許快死了,死之前不想那麼累,他想找小啞巴。
趙異偷偷走近鳳棲宮,看見小啞巴在看書,她果然是識字的。外麵這種情況,小啞巴應該不至於到這時候了,還不懂裝懂附庸風雅。
趙異猛地跑過去,林笑卻被驚動睜大了眼,丟開書就跑。
趙異攔住他,笑:“跑什麼,我是來還你的帕子的。”
趙異從懷裡掏出來,折疊得整整齊齊遞過去:“喏,我洗乾淨了。我親自洗的。先是打來水,我搓啊搓,搓得很乾淨。”
“搓乾淨了還要晾起來。”趙異失神了片刻,晾起來,掛起來,脖子一套死翹翹。
“我晾起來,它就乾了。”掛起來,魂就飄了。
趙異咬牙切齒恨,他在胡思亂想什麼,死的一定是那龜兒子,才不會是他。
趙異把帕子遞過去,林笑卻不收。
趙異惱道:“你還嫌什麼,朕親自洗,普天之下,朕隻會讓人把脖子洗乾淨。”
“這次親手洗了你的帕子,”趙異笑,“是比血乾淨些。”
“喂,小啞巴。”趙異道,“你不收,我就叫你吞下去,爛肚腸。”
林笑卻瞪著他,慢慢伸手接帕子。林笑卻攥住一角,趙異反而不放了。
“我親自洗的,要不你送我吧。”趙異道,“你不會說話,用筆寫字,說送給我。”
趙異這樣說,林笑卻反而非要收回帕子不可。他使勁拽,趙異就是不放。
趙異微笑:“小傻子,我也是。”
趙異倏地鬆手,林笑卻用力過大整個人往後仰,趙異一伸手攬住腰,把林笑卻抱住了。
林笑卻站穩了推他,趙異卻整個腦袋埋進他頸窩,又開始冒眼淚了。
林笑卻沒流汗,脖子卻被趙異的淚水潤濕。都說洗乾淨脖子,哪有用淚洗的。
林笑卻推了半晌推不開,趙異死死地抱住他,像是抱一根浮木。
趙異被自己的淚水淹沒,快要溺斃,飄來一根浮木,不管能不能救活自己,他是不願鬆手的。
林笑卻靜靜站著,當一根木樁,趙異卻還要折騰,攥住林笑卻的手放到自個兒頭上。
他說:“摸摸頭,朕會待你好的。”
林笑卻給了他一記爆栗,讓他清醒清醒。
趙異被敲疼了,倏地抬起臉,濕著眼眸恨恨道:“你在哪裡學的認字,叫你摸沒叫你敲。朕又不是木魚。”
林笑卻心下好笑,又敲了一下。
趙異捉住他的手,道:“鐵定被人騙了,淨學些錯字錯義,你看好了。”
趙異做了個嘴型,發出“摸”的聲音,然後攥著林笑卻的手摸自己。
林笑卻收起指尖,不肯碰。趙異道:“好好學著,摸——”
趙異硬是掰開林笑卻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頭。摸著摸著趙異笑起來,竟有點孩子氣。
趙異力道鬆了,林笑卻收回了自己的手,異常嫌棄地用帕子擦了擦。
趙異本該生氣的,但竟不覺得氣,隻覺有點好笑。
宮女太監病死了不少,被抬出皇城堆在街頭巷尾。
大街上屍體都要擺不下了,一具堆一具,縱是冬日,也惡臭難聞。
趙異打來水,給林笑卻洗手。
林笑卻想起之前趙異說要他當洗腳婢,他心中壞壞地笑了下,洗完手後,踩掉鞋把腳抬起來,輕踹了趙異一下。
趙異目光往下,林笑卻單腳站著都要站不穩了,又踹他一下。
趙異懷疑地抬起頭:“你要朕給你洗腳?!”
林笑卻不說話,不點頭,隻是踹他。
趙異懷疑人生,刷地要把盆摔了,但林笑卻拿著帕子擦脖子,都是他淚水弄濕的。
趙異又把盆穩住了。
趙異偷偷看四周,放下盆,先去把宮門關上,窗子也關上。
做賊似的,趙異躡手躡腳回到林笑卻身邊,發狠威脅道:“你要是告訴彆人,朕給你洗腳的事,你就完蛋了。”
林笑卻裝作聽不懂,坐在床榻上,兩腳輕晃。
趙異捉住他腳腕,抬眸惡狠狠看他一眼,傻傻聽不懂的小啞巴,又把眼眸垂下去了。
脫鞋脫襪,趙異真給林笑卻洗起腳來。
他頗有些不服,嘟囔道:“我都沒給我娘洗過呢。”
澆水淋了淋,趙異又道:“你這腳怎麼比彆的女子大啊,胸也很平,還是個小啞巴。”
“小啞巴,你怎麼不說話。”趙異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犯了窘,改口道,“我是說啞巴怎麼了,啞巴也可以學著說話啊。你會說話的口型,朕就能辨彆。朕很厲害的。”
趙異突發性耳聾,打小就很不甘心,費了很大功夫學唇語。偶爾聽不見怎麼了,聽不見他也是皇帝。
可現在皇位要輪到彆的人坐了。
趙異這般想,又罵起來,那個龜孫王八,全是龜孫王八,平時裡自詡高人逸士超凡脫俗,亂軍來了全成了豬羊雞狗。
雞一窩,狗一窩,雞飛狗跳,雞飛蛋打,全成了慶功宴上肉酒菜。好酒好菜招待著,滿腦肥腸還流油。
趙異罵著龜孫王八,林笑卻指尖一直點他,點點點,趙異瞧見了,罵道:“沒罵你呢,回什麼嘴。
“再回不給你洗腳了。”
林笑卻真想一腳踹翻洗腳盆,叫趙異嘗嘗洗腳水的滋味。但他是個乖孩子,不做壞事,也就想想才不會乾。
但他的眼神仿佛讓趙異察覺了,趙異按住洗腳盆,斥道:“白眼狼,你要是敢踹盆,朕就新賬舊賬一起算,要你好看。”
林笑卻睜著眼,無辜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趙異懷疑自我,難道是他多疑了?這小啞巴不壞?
懷疑中,趙異給林笑卻洗完腳,找不到擦腳帕,直接在龍袍上蹭了蹭,把林笑卻腳擦乾淨了。
反正皇座也快不屬於他了,龍袍又怎樣,都當小啞巴的擦腳布吧!
趙異大笑起來,林笑卻趕緊縮回腳,往床裡爬,活像趙異是個神經病。
趙異笑完了,倒了洗腳水,扔了洗腳盆。重新換盆洗了手,道:“喂,小啞巴,你那帕子臟了。”
剛林笑卻用帕子擦了淚水濕潤的脖子,本來洗乾淨的,又被趙異的淚水弄臟了。
趙異道:“給我,我重新洗一遍。”
又不是什麼好東西,林笑卻從懷中掏出來扔出去。
趙異抓住帕子,笑:“哼,小啞巴,你不能流芳百世,也可以遺臭萬年了。
“皇帝給你洗腳,這可是不忠不義的大罪過。朕心善,朕不跟彆人講。你也不可以講,知道了嗎。”
林笑卻還是裝聽不懂。
趙異心道,都說不了話,又能跟誰講呢。想到這裡,竟怪異的難過起來。
趙異離開後沒多久,一直找趙異的舒廂找到了林笑卻這裡。
林笑卻躺在床上正繼續看著書,舒廂走過來啪地跪下。
林笑卻抬眸望去,舒廂怔了好半晌,才道:“小憐姑娘,陛下去哪了。”
林笑卻指了指外麵,意思是趙異走了。
舒廂似乎領會到了意思,卻沒有立即離開。
他跪在床榻旁,癡癡地看了一會兒林笑卻,倏地道:“小憐姑娘,城要是破了,奴才能不能當您的奴隸。
“你生得這麼好,他們一定會留下你的性命,奴才也想活,奴才伺候您好不好。”
林笑卻撫著書,安安靜靜地回望。
舒廂慢慢爬上床來,拿過林笑卻手裡的書,一個字一個字教林笑卻認:“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
舒廂笑起來:“您看,我會認字的。”
舒廂抬眸忘林笑卻:“生得美,好事;不能說話,壞事;但要是姑娘聰慧,壞事也能變好事。”
“我既可以是姑娘的奴才,又能替姑娘伺候人,床上床下,我都會是好用的工具。留下我,替我換個名。”舒廂翻翻書,翻了好久才翻到兩個字,他指著那字樣道,“書香如何?”
林笑卻沒有回答,舒廂也沒有期待他的回答。
舒廂自己給自己做主,改名書香。
書香色如春花,笑起來很是嫵媚,他高興道:“書香好,做書香,不做舒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