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
在慶功的宴會上,一個美人被獻上。
據說是南周丞相晏巉的男寵,傾國傾城,晏巉愛不釋手,打仗都要帶著。
席下的美人戴著麵紗,席上的少年將軍不屑道:“傾國傾城,名聲倒大,不就一個男人。”
好男兒誌在四方,纏綿他人床榻之輩,怎能與城與國相比。更何況……裴一鳴想到心中神女,唇角不自覺揚了起來。
這幾年想給裴一鳴說婚事的不在少數,裴一鳴皆以天下未定不成家為由推脫了。
既想迎娶神女,斷沒有身邊鶯鶯燕燕的道理。一生一世一雙人,裴一鳴一個人甜蜜地暢想著,突然席下美人的麵紗被摘下了。
獻禮者說:“雖是男子,但當世再沒有容貌可比肩者。還請將軍笑納。”
裴一鳴心不在焉地望去,心中惦念的人驀然出現在眼前——
一身素衫,脂粉未沾,沒有那華服與釵環。
裴一鳴的眼神如星辰一般亮了起來,可還未喊出“神女”二字,方才所言“男子”便回蕩腦海。
裴一鳴困惑地望著眼前人:“座下何人。”
美人不言,旁邊獻禮的代答道:“聽聞叫怯玉伮。”
裴一鳴又問:“家中可有親眷,同胞的長相一模一樣的妹妹。”
獻禮的訕笑道:“如此佳人,怎會還有同貌者。將軍若是嫌棄男兒身,獻給陛下也未嘗不可。隻是美人難得,還請將軍勿傷他。
“國家大事,與其無關。”
裴一鳴走下席位,獻禮者不自覺往前擋了擋。
裴一鳴推開了他,直視林笑卻道:“當年空山鳥語,著女裝遇砍柴郎的是不是你。”
裴一鳴想起南周有的世家子那嗜好穿女裝的怪癖,又想起那刻有“晏”字的馬車,晏巉的男寵……如果是,一切都說得通了。神女不是世家女,一直是晏家人的孌童,穿女裝不過是滿足世家子的情趣。
裴一鳴放輕了聲音:“彆怕,告訴我,當年那人是不是你。”
林笑卻望著他,隱隱約約想起了他。
好看的人總是能留下個影子,哪怕那日他醉了。
林笑卻道:“那日我醉了,記不得了。”
驀然,裴一鳴抱住了他:“對不起,我來晚了。”
少年將軍的懷抱溫暖,在這還有寒風的春日裡,林笑卻不明白裴一鳴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他沒有回抱他,隻是靜靜地任由裴一鳴抱著。
裴一鳴感受到懷中人的單薄,悄然紅了眼眶。
裴一鳴以為他是晏家的世家女,不會吃苦,以為他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誰知竟是獻媚賣笑求生的男寵。
神女變成男子的落寞,比不過對夢中人遭遇的心疼。
裴一鳴壓下淚意,拉林笑卻坐到席上,他說林笑卻瘦了,一定是餓的,夾好多菜給他吃。
獻禮者見林笑卻沒有被欺辱,心中放
心了些,退到一旁入席。
懷京城內。
晏巉得知林笑卻被俘,欲不管不顧衝出去卻被攔住,晏巉心神震怒下,驀然吐出血來。
他突然找不到勝敗的意義。
突然不明白在這個世界裡執著生存的意義。
若怯玉伮有事,打下這天下又如何,當了皇帝又如何,從始至終,非他所願,不得已一步步走上來,殺人也好,害人也罷,哪怕遺臭萬年,他受著。隻是不要奪走怯玉伮,他受不得。
慶功宴上。
林笑卻心憂晏巉,食不知味。
大哥被圍懷京已兩月,不知情形到底如何了。
裴一鳴問是不是不合口味,又道:“莫不是嚇著了。軍營裡都是些莽夫,一個二個不識禮數的,”又笑,“我也是。”
重逢的歡喜重新湧上心頭,裴一鳴給林笑卻倒酒,倒了半盞,又讓人上茶。
那半盞酒他自個兒喝了,給林笑卻倒了熱茶。
“我叫裴一鳴,一鳴驚人的一鳴。以後,你願意的話,我會護著你。不管以前遭遇如何,都已經過去。”裴一鳴道,“往前看,怯玉伮對嗎,我們往前看。”
林笑卻不知道他腦補了什麼,身在敵營,他隻能點頭。
裴一鳴高興,不自覺就喝了許多。酒到酣處,笑問林笑卻想不想看舞劍,他料想怯玉伮身在南國歌舞看了許多,不如舞劍助興,好讓他好吃一些,不要蹙著眉心憂模樣,叫人瞧了忍不住心疼。
裴一鳴又有一種少年郎想在心上人麵前出風頭的衝動,叫怯玉伮瞧瞧,他裴一鳴不再是當年籍籍無名砍柴郎,他戰功赫赫,劍術高超,魏壑甚至親自教過他。
林笑卻不清楚如今形勢,隻要是可以容忍的他都會答應。
少年豪朗一笑,接過手下遞上的劍,在席下空地舞起劍來。招招利落,不華麗但風聲赫赫,席下將領叫好之聲陣陣,如遊龍如驕鳳,林笑卻漸漸也看了進去,手腕挪移劍隨意轉,看到精彩之處,連茶也沒喝,更彆提吃飯。
裴一鳴想讓林笑卻多吃一些的念頭落空,但確實在林笑卻麵前出了風頭。
林笑卻瞧見少年將軍意氣風發的模樣,唇角微微揚了起來。沒有人不愛春日蓬勃的生機,叫好之聲此起彼伏,最後連林笑卻也加入了其中,輕聲道:“好。”
說了一聲並沒有怎樣,林笑卻隱隱的驚怯退去,笑道:“好!”
裴一鳴聽到了他的叫好之聲,劍一扔入地三寸,裴一鳴吹了個口哨,一匹黑馬闖入了席下。
裴一鳴道:“諸將繼續宴飲!我先告退了!”
他手下的將領雖嫉妒但也為將軍高興,心照不宣道:“大將軍去便是!我們可不會替將軍省糧,繼續吃繼續喝!”
將領以為裴一鳴是等不到晚上,要拉著美人共度春宵了,將軍雖厲害,但畢竟是個毛頭小子,連妾室暖床也無,見到佳人心生歡喜,再合理不過。
裴一鳴奔到席上,笑著抱起林笑卻:“我帶你騎
馬去!”
林笑卻被帶到了馬上坐著,微微驚嚇靠著裴一鳴的胸膛。
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比林笑卻小了三歲,但長得比林笑卻健壯多了。
經常上戰場的男人,手上的繭很厚,手臂有力,年齡小還在長身子,沒有那些大漢魁梧,也與瘦弱無緣。
既有少年郎殘餘的纖細,又步入了大將的魁梧,身上那清冽的氣息裡融入了血火的硝煙,稚嫩隻是年齡的殘留,戰場上的手段早已嫻熟。
攻破東北淮王,裴一鳴隻領一萬精銳,輕裝上陣,丟棄重甲,一路疾馳而去,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快得那淮王還沒反應過來,就破了好幾座城池。
淮王雖兵眾多,可戰場並非人多就能勝,裴一鳴領精銳之力一戰破淮王,力挫其勢,初初平定東北,又傳來平慈附近城池失陷,由於正在和談,裴一鳴本隻想拿回失陷的城池,平慈投降是意外之喜。
被生擒的南周主將作為和談的籌碼,而怯玉伮,裴一鳴可不會還回去了!
裴一鳴勒緊韁繩,抱緊怯玉伮疾馳而去,傍晚至,天邊落日傾倒紅霞無邊,裴一鳴道:“平定東雍隻是第一步,將來陛下一統天下,我裴一鳴不會就此歇著,我將征戰草原打得突厥潰逃,帶你去看草原的落日!”
“從那日山中見你,我便不願草草一生。怯玉伮,你是我的起點。”裴一鳴道,“也會是我的終點。”
裴一鳴馭馬太急,在風聲中林笑卻無依無助隻能依靠著他,少年的聲音在風的刮蹭中有幾分失真,但那烈性與壯誌不曾減少半分。
林笑卻在急速中心跳得能聽到呼吸,好快,太快,這將軍在戰場上也勝得如此快嗎。不過初相識、再相遇,林笑卻竟感到裴一鳴話裡的真心,疾速帶來的驚嚇裡他不得不聽著裴一鳴說的每一句。
夕陽落下,紅霞殘餘,黑暗來臨。
軍營裡燃起火把,裴一鳴的馬飛奔了一圈回到軍營,放慢了速度,吃起地上的野草。
方才縱馬疾奔的時候,在急促的風聲中裴一鳴什麼話都說得出,什麼都不管不顧,這會兒安靜下來,他倒羞怯起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言語。
他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個兒耳垂,臉頰微紅呼吸灼熱,林笑卻就靠在他的胸膛上,裴一鳴呼吸越是不穩,胸膛起伏的幅度越大,漸漸林笑卻也感到不好意思了。
現在馬在吃草,林笑卻自覺不會摔下去,坐直了腰背,不靠著裴一鳴了。
裴一鳴頗感失落,他問林笑卻是不是他身上出了汗,一身的汗臭熏著了他。
裴一鳴嗅嗅聞聞,沒嗅出什麼來,倒嗅到林笑卻身上的幽香,淺淺淡淡入鼻腔,裴一鳴感到自己真如登徒子,隻見兩麵便說些狂詞浪語,一定是嚇著了怯玉伮,裴一鳴趕緊下了馬,獨留林笑卻在馬上。
身後徹底沒了支撐,林笑卻喘了兩下,有些害怕。這馬好高,他垂眸望野草,馬頭吃個不停。
又去望裴一鳴,望見火光裡裴一鳴紅著的側臉,堅毅的眉骨鼻梁,林笑卻道:
“沒有。”
裴一鳴望向他。
林笑卻輕聲道:沒熏著我。?[(”
他看見裴一鳴驀然一笑,爽朗清澈乾淨,欣喜自在與歡喜,那雙亮起來的眼睛比他身後的火把明亮多了。
裴一鳴笑:“我是個粗人,但我洗澡很勤,很愛乾淨。你不要怕我。”
他說他身上的血和汗都會洗得乾乾淨淨。但長途跋涉征戰的時候是個例外。
“那時候性命都顧不得,更管不得乾淨,我知道應該衝下去,無所顧忌不顧一切衝下去贏得勝利。我在前方衝鋒,跟著我的將士自會無畏往前,無論麵前的刀槍戰火有多烈,贏下來的總歸是我。”
裴一鳴抬起手,笑著接林笑卻下馬。
林笑卻望著他的笑,望著他火光裡布滿細碎疤痕與厚繭的手,靜靜地將手搭了上去。
裴一鳴另一隻手自然而然摟住他的腰,帶著他下了馬。
下馬後,裴一鳴握緊了手,手心竟出了汗。碰了心上人的腰,不,不是碰,他隻是扶,隻是扶了一把。
裴一鳴呼了口氣,臉頰紅手心燙,該說些什麼腦子怎麼不轉了。
林笑卻回頭望他,淺淺一笑,火光裡那笑容如夢似幻,裴一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候。
他突然問:“你喝酒嗎?”
那個時候他隻能在山林間偷偷瞧著怯玉伮與彆人喝,共飲歡暢酒意琴聲,他不會彈琴,但他學會了唱歌,那些軍隊裡的戰歌、思鄉之歌,他也跟著會唱幾句。
喝酒的間隙學會了打拍子,一拍一和,唱鄉間的田舍唱戰爭的必勝,唱蒼茫的天與雲與廣袤的土地。
林笑卻點了頭。
裴一鳴牽起他的手,對黑馬道:“回去啦,彆顧著吃,吃草料去。”
回到軍帳中,裴一鳴看見自己扔得亂七八糟的裡衣,臉一紅要把林笑卻推出去,說半刻鐘,半刻鐘就收拾好。他平時都很乾淨很整潔的!
林笑卻說沒事,林笑卻走過來要幫忙收拾,裴一鳴紅著臉搖頭,將林笑卻請到一旁坐好,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裴一鳴剛鬆口氣,就看見不知是哪個混賬送了男男春宮圖擺在桌上,就在林笑卻的手邊。
林笑卻即將翻開,裴一鳴瞅見封皮飛奔過去還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