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寄夢很誠摯地點頭。
謝泠舟見她這般篤定, 便從袖中將那張紙掏出來,自己先看了一遍,麵上毫無波瀾, 將紙遞給崔寄夢。
他神色無恙, 想來是可行之法,崔寄夢放心接了過來, 邊看邊輕聲念出:“凡將合陰陽之方,握手,出腕陽……上灶綱, 抵領鄉?”
這些當是穴位, 她不通醫術看不懂, 隻好繼須往下讀,越讀越覺怪異,隨意掃到一行字,“八十、九十、百, 出入而毋瀉……”
若在以往, 她是看不懂的,但那些夢裡, 他教她教得過於耐心了, 崔寄夢念到這一句就明白了, 手猛地一抖, 紙張飄落在地, 她甚至不敢去撿。
眼前伸過來一隻修長白淨的手,將那滿紙的荒唐撿了起來。
她愕然望著謝泠舟,又迅速低下頭,他似乎不認為這些東西有何不雅,還抬眼無比從容地看了她一眼。
“是看不懂麼?”
“嗯……”崔寄夢搖搖頭, 再猛地點頭,然而燒紅的麵頰出賣了她。
謝泠舟淡淡問:“那還要做麼?”
崔寄夢隻覺大表兄這句話好像在嘲諷她方才的無知,難怪那道人聽到她問可是一定要成婚才能做時會給出那樣的回答。
回想方才那通無知且狂浪的話,她腸子都悔青了,裝傻充愣道:“我連讀都讀不懂,太深奧了,還是算了罷。”
謝泠舟眉峰略動了動,麵上仍一派正經:“可需要我逐一解釋?”
逐一解釋,這種事如何逐一解釋?難不成他要想夢裡一樣,邊解釋邊示範?
崔寄夢渾身軟綿綿的,腦子裡竟有個瘋狂的念頭,不如試試?
她被這念頭嚇到了,臉幾乎要埋到腳下了,又羞又惱,大表兄明知道這寫的是什麼,為何還要故意問他。
沒想到清冷的人,捉弄起他人來,也很要命,她從前都錯看他了。
崔寄夢暗戳戳想著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時,謝泠舟卻再次發問:“那表妹不會因那些夢困擾?”
謝泠舟這樣問她,好像隻有她覺得困擾,也是,他克己禁欲,對著這張紙毫無波動,想來心誌堅定,夢境對他造不成困擾。
可是她不行,之所以要尋求解決之道,不僅因為她有婚約,更因為她不願意自己成了個受霪欲支配的人。
可她突然發現,若道人說的沒錯,他們做的是未卜先知的夢,那這便是個死局。
要破解、不讓夢境成真的法子就是照著紙上的做,可若真照做了,夢裡的事豈不就成了真?可若不解決,放任夢境侵蝕現實生活,不也後患無窮?
從她八歲和二表兄定下娃娃親起,祖母就照著謝家婦的標準培養她,如今外祖母家中也已把她看做二表兄未來妻子,她也能感覺到二表兄心裡有她。
她無法接受自己讓長輩們失望,更無法在二表兄身側夢到和彆人媾l和。
況且對她而言,沒有比謝家更好的歸宿,她生來膽小保守,隻知道照著長輩鋪好那條穩妥的路,讓她自己去闖,她怕自己閱曆淺,根本無法分辨好壞。
謝泠舟將她臉上的情緒變化看得真切,猜出幾分她的擔憂。
她實在脆弱,事已至此,他不忍心再讓她迷茫亂闖,陷入不安之中。
“其實也有彆的法子,讓你成婚後不會因為與我的那些夢而對不起未來夫婿,更不用擔心夫家沒有謝家穩妥。”
這法子便是他來娶她。
可崔寄夢壓根不會往他想的那處去想,謝泠舟在她眼裡清冷高潔,不食人間煙火,嫁娶之事與他無關,或者說她覺得他必定會喜歡一位和他一樣清冷孤傲的女子,這樣才像一對神仙眷侶。
但她對他深信不疑,覺得他定有十全十美的法子,眼裡重新有了亮光,身子往前傾了傾:“什麼法子?”
謝泠舟定定看著她。
她則屏息凝神等著他開口,想從他話裡尋求一個出路。
馬車車窗忽然被敲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時:“是兄長麼?”
竟是二表兄。
崔寄夢被嚇得一顫,白了臉色。
她和大表兄出行,本就心虛,連不知情的路人多看他們一眼她都有負罪感。
倘若二表兄發現自己的未婚妻子和兄長瞞著眾人單獨出府,還同乘一輛馬車。
他會不會誤以為他們有私情?
車外,謝泠嶼又敲了敲窗:“兄長?”
崔寄夢掌心滲出冷汗,她往馬車角落裡靠了靠,想把自己藏入車壁裡。
短短一刹,腦中預想了諸多畫麵,再過一會,二表兄會打開車門,發覺她和大表兄藏在車裡,會以為他們之間有見不得光的關係,他臉上會露出厭惡的表情。
當年阿娘也是這樣,中了藥和爹爹親昵,被自己未婚夫婿當場撞見,而後從雲端跌落泥潭。
可阿娘是中了藥身不由己,她沒有中藥,他們會不會認為她純粹是品性不端?阿娘還是謝氏嫡女,尚且毀了一生,她身後無人,若謝家也摒棄她,她要去哪兒?
謝泠舟看著角落裡後背緊貼車壁的少女,她心裡的枷鎖比他想象的還要重,他用眼神安撫她,低聲說:“彆怕,我來應付。”
崔寄夢額角都滲出了汗,無力地點點頭,眼裡依舊茫然惶恐。
謝泠舟挪了挪位置,高大身影將崔寄夢遮住,而後將馬車窗簾掀開一角:“是我,二弟有事?”
“無事,隻是見到兄長身邊小廝,納悶兄長怎不乘府裡的車,要換個不起眼的小馬車,莫非要去做什麼不能被人知道的事。”
謝泠嶼一貫以調侃兄長為樂,這種又害怕對方,又要在對方底線上試探的感覺讓他樂此不疲。但看到兄長冷冰冰的目光望過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膽氣,收起不正經的笑:“兄長也是來求仙問道?”
謝泠舟:“也?”
謝泠嶼訕笑:“我與同僚相約出來狩獵,想起先前阿娘說這道觀很是靈驗,表妹又總是做噩夢,來替她求個護身符。”
說著笑容頓無,忽而凝眉,是他忘了,阿娘讓他來道觀是在前幾日,他和阿娘尚不知道爹爹的心思。
可如今他知道了,自己和表妹的親事隻是爹爹為了圓自己遺憾,他若是繼續娶表妹,阿娘受的那些委屈算什麼?他又算什麼,爹爹可有為他考慮過?
謝泠嶼打消了去道觀的念頭,勉強笑笑:“兄長要回府麼,不如一起?”
謝泠舟餘光看到崔寄夢抖了抖,冷淡回絕了堂弟:“我還有事,二弟自便。”
說罷喚小廝:“走吧。”
謝泠嶼正有心事,也無心調侃兄長了,隻說:“兄長先忙,回見。”
馬車駛離山下,崔寄夢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全身緊繃地縮成一團,像是負隅頑抗的困獸。
謝泠舟摸了摸她發頂:“沒事了。”
崔寄夢這才動了動,方才一番,她整個人沒了勁,癱軟地靠在車上。
馬車內略顯昏暗,但謝泠舟仍能看清她的神情,她在愧疚,自責。
不止是因為害怕被誤會,而是得知二弟方才還在牽掛她。
謝泠舟眉間越發凝重,原以為她是既不想對不起二弟,又害怕重蹈姑母覆轍,想對她說既然如此,隻要他替她解除婚約,再娶她進門,一切便迎刃而解。
但他想得簡單了,表妹內心的枷鎖不止禮教這一道,還有良心譴責。
她過於珍視他人善意,不願辜負對她好的人,更不願打破現下的美滿,哪怕她也知道這隻是表象。
若她隻是怕違背婚約會越禮,他有法子讓她全身而退,但後者……
除非二弟先放棄她,否則隻要二弟繼續對她好,崔寄夢就會因為不忍心,會想方設法斷去和他在夢裡的那點聯係,安安分分成為二弟的妻子。
“方才……多謝表兄。”崔寄夢打斷他的謀劃,她已平複下來,問他:“先前您說還有彆的法子,是什麼法子?”
謝泠舟淡道:“我方才再權衡過,那個法子目前暫不能用,不提也罷。”
崔寄夢卻一心想儘早擺脫夢境,不用受內心折磨,哪怕隻一線希望也願試試,小心追問:“表兄不妨說來聽聽?”
謝泠舟斂神正色:“我先前想,既然這些夢是因落水而生,再落一次水,會不會有用,此法不妥,若真是那湖裡有不乾淨的東西,隻怕再落一次水,表妹性命堪憂。”
他隻是在嚇唬她,見崔寄夢麵色煞白,又追問:“莫非表妹真要一試?”
“不!”崔寄夢脫口而出,訥訥道:“我還是尋求彆的法子吧。”
謝泠舟反而後悔了,她的性子,指不定真的走投無路了會病急亂投醫,便說:“還是那句話,我來想辦法,表妹彆輕舉妄動,以免傷了自己。”
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像她平時對彆叫那樣,這動作自帶疼愛的感覺,讓崔寄夢恍如回到幼時被父母寵溺的時候。
她姿態越發乖巧了,像那隻小雪貓一樣:“多謝表兄,我會的。”
到了茶館,二人道彆後,崔寄夢下馬車換乘謝府的車趕回府裡。
而崔寄夢走後,謝泠舟回到茶館的雅間稍坐了一會。
雲鷹鬼鬼祟祟溜了進來:“公子,屬下已打點好了,那道士絕對不敢將您雇他哄騙表姑娘的事透露半個字!”
“好。”謝泠舟手指在幾上敲了敲,若有所思看著他:“還有一人需要封口。”
“誰!”雲鷹肅容,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屬下定會做得天衣無縫!”
謝泠舟眉峰略挑:“你。”
雲鷹沒料到是自己,後脊梁發涼,縮了縮脖子:“屬屬屬……屬下就算了吧……”
見公子沒有進一步的打算,他鬆了口氣,忙出謀劃策:“公子,接下來的事屬下倒是有些主意,您不是要去秋狩嘛,話本上每逢孤男寡女墜落山崖,英雄救美後就會被困山洞,黑燈瞎火,擔驚受怕,屆時表姑娘一定會將您抱得緊緊的,您看,要不要屬下去安排安排?不過屬下有些擔心公子,此法雖屢試不爽,但有丟命的危險……”
他眉飛色舞,越說越起勁,謝泠舟並未打斷,隻垂眸抿了一口茶。
“你該擔心擔心你自己。”
幽冷的目光掃過雲鷹脖頸,少年隻覺得頸上一涼,捂著脖子退了出去。
茶室內再度恢複寧靜。
“哄騙……”這兩個字眼從舌尖碾過,有了些曖昧的意味,謝泠舟兀自輕笑。
他將袖中的紙張掏出,逐字逐句念過去,想起今日在道觀扶住她時手上比夢裡更盈盈一握的腰肢,眸色愈深。
她暫時讀不懂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