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迎雪不諳世事,問母親:“爹爹為什麼這麼緊張啊?”
人多眼雜,雲氏看著煙塵的方向,莞爾笑了笑,壓低聲音道:“爹爹是陛下的臣民,自然護主心切。”
謝泠舟和謝泠嶼兄弟二人聽聞,亦是快步往馬廄走去,崔寄夢心裡記掛長公主也不由邁開步子跟上,追上幾步後覺得自己一個姑娘家隻會添亂,便停了下來,朝著前方的月白身影輕聲道:“表兄小心!”
兩位表兄同時回頭,謝泠嶼理所當然認為她在牽掛自己,寬慰崔寄夢道:“表妹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然而崔寄夢卻鬼使神差地重複了一遍:“大表兄、二表兄,多加小心。”
謝泠嶼隻當表妹是在說客套話,並不多想,崔寄夢卻不然。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何要補上這句多餘的話,下意識看了眼謝泠舟,見他正凝眸看過來,深深望了她一眼,略微點頭,而後轉身離去。
他雖未說話,但她卻能讀到他這一動作的含義,驟然安下心來。
這種感覺就像阿娘在爹爹去戍邊時都會囑咐他照顧好自己,爹爹平素雖愛捉弄阿娘,唯獨此時會鄭重點頭。
看著眾人騎馬離去,身後揚起滾滾紅塵,崔寄夢隻覺得有什麼東西像這些揚塵一樣,被高高揚起。
再也遮不住了。
長公主驚馬的那處山崖在林子後方,此斷崖地勢險峻,謝蘊攀著斷崖上的藤蔓往下,斷崖深達四五丈,好在謝家曆代長子自幼都要紮馬步以鍛煉體格,因而謝蘊雖是文官但頗強健,順利攀至底下。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很早起便受的那些教誨,隨之一塊碎布衝得淩亂。
樹杈上,有一片織金團錦料子,今日長公主穿的就是就是這種花色的騎裝。
至於為何他會記得,無從考證。
順著碎布接連出現的方向往下攀,總算到了崖底,底下是一片淺淺溪流,順著溪流往前,遠遠地,在灘塗上看到一團白色身影,當是被水衝到此處的。
天色漸暗,隻隱約見錦衣上染了一片紅。謝蘊不敢往下想,疾步朝那身影奔去,試探著沉聲問:“殿下?”
沒有回應,他繞到長公主跟前,小心檢查,發覺她隻有後背被利石割破了一道傷口,並未傷到要害,悄聲鬆了口氣。
“殿下?”
長公主睫毛顫了顫,但並未醒來,謝蘊冷峻沉穩的聲音帶了些顫意。
“姬玉瑤?”
那雙總是溢滿風情的桃花眼遽然睜開,聲音虛弱但帶著諷意:“謝太傅最是知禮,竟直呼本宮名諱。”
謝蘊又是肅正模樣:“臣冒犯。”
姬玉瑤最見不得他這公事公辦的架勢,其實謝蘊喊她時她就醒了,但那冷肅的聲音讓她覺得,他定會認為她都十六七了還不穩重,不顧安危縱馬往深林去。
興許會拿她這前妻與他家中那位溫良恭謙的賢妻作比,慶幸得虧和離了。
故姬玉瑤選擇裝睡,直到謝蘊喊了她的名字才終於裝不下去。
初成婚那幾年,她最喜歡聽他喊自己名字,尤其床笫之間,那般端肅的一個人,即使失控也不會軟言軟語地哄人,所有的柔情都彙聚在她的名字裡頭。
然而現在他們兩相厭棄,再聽謝蘊喚她名字,姬玉瑤隻覺得氣憤。
她冷冷推開謝蘊攙扶的手,支撐著要自己起身,卻不留神牽動了後背傷口,自小金尊玉貴的公主哪受過這樣的傷?
姬玉瑤當即痛得眼冒淚花,抬眼看到謝蘊微皺著眉,仿佛馬上就要開始數落人了,先發製人道:“給本宮打住!”
氣急的時候牽動了傷口,方才九死一生的恐懼複現,姬玉瑤話音發顫:“本宮造了什麼孽碰上匹瘋馬,得虧有幾棵樹掛著,否則隻怕早已死僵了,這就罷了,還要遇上你這麼個萬年冤家,彆以為本宮不知道太傅大人這會在暗笑本宮不穩重……”
自和離後,每次見到前妻,她都是一副雍容華貴、高不可攀的模樣,謝蘊險些忘了,眼前這不甚講理甚至一團孩子氣的人,才是他記憶中的姬玉瑤。
他不由得放輕了聲音,致歉道:“讓殿下受驚,是臣的不是。”
姬玉瑤隻當他在說場麵話,不予理會,掙紮著要起身。一雙大手扶起她,不容分說將人背起來往前走。
暮色迅速合圍過來,又是在寂靜山林裡,所有的安全感被極限壓縮在二人所處的方寸之地內,姬玉瑤不由得摟緊謝蘊肩膀,他腳下倏地頓住。
“殿下,臣迷路了。”
“什麼?!”
姬玉瑤錯愕,須臾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她先是慌亂,隨即幸災樂禍,曼聲嗤諷:“本宮以為太傅大人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與本宮這樣不學無術、縱情聲色的人不同,想不到也有今日?”
謝蘊無言以對,待她嗤笑過後,才無奈地喊了一聲:“殿下。”
姬玉瑤明白了他這一聲的言外之意,他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謝蘊迷路了,她也不好過。
明月高懸,勉強能視物,林間時有飛鳥掠過,從林中猛地竄出,行如鬼魅。
姬玉瑤大氣都不敢出,後背傷口緊緊貼著濕衣,她痛得直輕哼。
謝蘊這才想起她穿著濕衣,在一處空地停了下來,脫下外袍,背對著她:“入夜天涼,殿下將就將就,先將濕衣換下來。”
姬玉瑤並不想接,但濕衣貼在身上實在難受,隻好拋棄成見,嫌棄地把謝蘊外袍接過來。但肩背處受了傷,稍一動彈就牽動傷口,顧及前夫在側,隻能忍痛。
正痛苦著,謝蘊接過她手中的衣袍,道一聲“冒犯”後,繞到她背後,就著月光替姬玉瑤把濕衣褪下,再換上他的外袍。
因天色暗看不真切,好幾次不留神觸到傷口,姬玉瑤卻恍若未覺。
她想起今日宴上那一家口其樂融融的畫麵,他和雲氏,一看便是一路人。
許久,忽而輕笑一聲,帶著嘲諷:“想不到太傅大人這樣冷情冷性的人,如今也會伺候女子穿衣了。”
謝蘊察覺到她話裡彆有深意,避重就輕道:“是臣冒犯了。”
他站起身:“臣送殿下回去。”
“不必了!”姬玉瑤鬆開他的手,“本宮當初嫁你也是為了利益,你對我亦從未有過情誼,既看不慣本宮的做派,何必要來!你不來本宮也死不了,要不是你不認路,我說不定早就出去了,你就是故意的!”
她越說越難受,越扯越遠:“當年我也想過要做個好妻子,你不喜歡我縱情聲色,不喜歡我與那些樂師往來,你自己不也跟個冰垛子一樣,我堂堂一個公主,金尊玉貴的,憑何不能貪圖享樂?”
謝蘊靜靜聽著,既無奈又酸澀。
他們成婚時他方及冠,自幼受訓導不得溺於外物,但姬玉瑤和她溫婉的外表不一樣,享樂時毫不節製,在房中時更是稱得上大膽,他本以為無人能夠動搖自己心誌,後來漸漸食髓知味,置自小所受克己禁欲的教誨不顧,被她帶著一道沉迷。
他們是夫妻,沉迷便沉迷罷。
但時日漸長,謝蘊才發覺她不僅在他跟前如此,與那些樂師也往來密切,甚至多次在外過夜,就連孕期也不安分。
她打破了他多年的克製和禁忌,讓他甘心墮落被欲l望驅使,他不願承認自己在妒忌,開始冷落姬玉瑤。
但數月後他們的長子出生了。
孩子眼睛像她,薄唇隨了他,那一刻看著姬玉瑤懷抱稚子,總是驕矜散漫的眼裡無比溫柔,謝蘊的心再度變得柔軟。
那是他的妻,他的孩子,隻要她今後好好的,從前那些他可以當做並未發生,會學著做個溫柔的夫婿。
那幾個月是他們最和睦的一段時間,甚至比新婚燕爾時還好。
但他沒想到這琴瑟和鳴隻維持了短短四個月,姬玉瑤開始坐不住,甚至多次不顧稚子生病,也要出去同樂師們徹夜作樂,對孩子更是關心甚少,全然不像一個母親。
謝蘊隻覺自己摒棄自幼所受訓導,同她共沉淪的行為著實可笑,心再度冷了下來,從此一直宿在書房。
對於長子,他仍舊上心,但那孩子不單五官越來越像他母親,性子也越發相像。
表麵溫雅,但一身反骨。
他不願看到謝泠舟被其母影響,將來成為和生母一樣的紈絝子弟,因而對他的要求頗為嚴厲,到了苛責的地步。
這進一步加大了他與姬玉瑤的矛盾,到謝泠舟四五歲時,已是不可挽回,彼時姬玉瑤的兄長在朝中站穩腳跟,謝家亦嗅到皇族打壓世族的風氣,變得中立。
她的兄長不再需要謝家,他亦不願被情愛所困,想擺脫那致命的失控感。
十幾年過去,朝堂上的紛爭和利益權衡謝蘊已記不清,唯獨記得和離時表麵平靜,實則內心有如剜肉般的痛楚。
以及過後雖空落卻踏實的感覺。
謝蘊兀自沉默著,姬玉瑤卻仍在滔滔不絕地控訴:“連帶著我生的兒子你也不喜,團哥兒哪一樣不比彆家公子出挑?!”
“本宮一個公主若像個尋常婦人那樣圍著夫婿孩子打轉,傳出去顏麵何存?再說,當年我和那些樂師隻是見見麵,連他們的手都沒碰過,本宮想要多少美男子沒有?我隻有你一個,你還身在福中不知福……”
謝蘊遽然抬起頭,不敢置信:“姬玉瑤,你說什麼,當年你……沒有?”
沒有棄他的感情如敝履,更沒有違背情濃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約定。
所以一切都是誤會?
隻因年輕時的他和姬玉瑤,皆以為彼此心裡沒有對方,卻都很驕傲而不願低頭求證,謝蘊無言苦笑。
“誰給你的狗膽直呼本宮名字?!”姬玉瑤正憤慨,“無趣又死板,本宮當年真是瞎了眼了,我如今倒是後悔,沒有早早地趁著大好年華夜夜笙歌!”
謝蘊並未因她的痛罵而不悅,沉默地聽著,直到姬玉瑤說累了,才站起身來:“此處有野獸出沒,臣送殿下回去。”
姬玉瑤本不屑被他救,一聽有野獸,顧不上其他:“謝太傅最好給本宮走對路。”
不遠處,黑暗的樹叢後,一個修長的身影隱匿在林木深處,默默跟著這二人走了一路,從長公主開始控訴謝蘊開始聽,將一切聽了個大概。
黑暗中,謝泠舟凝眸看著父親背著生母在林中艱難前行,他發現他們的蹤跡有好一會了,本應出去引路,卻熄滅了火把,立在暗處靜靜聽著二人的對話。
這些年父親和母親每每提到對方,都會冷下臉,他隻當他們是因為利益聯姻,彼此之間沒有情意。如今才明白他想錯了,原來當年父母相互厭棄,最後鬨了個不相往來,竟是因為這樣啼笑皆非的緣故。
父母的和離、他所受到的嚴苛教誨、父親更疼愛迎雪勝過疼愛他……
這些困擾了他整個少年時期的事,竟是他們二人年輕時不成熟導致的,並不是他有反骨、不討喜的緣故。
問題出在他們身上,而非他。謝泠舟多年以來的心結忽然得以解開。
前方二人雖解開誤會,但依舊勢同水火:“太傅大人,你究竟認不認路?”
被質問的人遲遲不回話,走了許久才開口,卻答非所問:“當年冷落殿下,是因誤會殿下與人有私,且臣心高氣傲不願主動示好,是臣當年魯莽,對不住殿下。”
這回喋喋不休的人反而安靜了下來,二人又繞了許久,顯然離正確的方向越來越遠,謝泠舟靜靜跟著。
良久他聽到長公主甕聲甕氣的聲音:“從前的事一筆勾銷罷,本宮亦有自知之明,不是個好妻子,當年更不算個好母親,但謝大人你能不能認些路啊?你再走錯,隻怕今晚你我都要葬身狼腹了……”
又繞了一會,前方傳來人聲,沒一會,禁軍尋來了,謝蘊將姬玉瑤放下。
“殿下!屬下來遲,殿下可受了傷?”長公主的貼身女護衛焦急上前詢問。
姬玉瑤卻並未回應,隻回過身,默然看了謝蘊一眼:“謝蘊,你……就沒有彆的話,要同本宮說麼?”
謝蘊抬頭,火把照映下,姬玉瑤眼中有火光搖曳,流光浮動。
他趁著夜黑深深地看了一眼,末了:“從前是我對不住,殿下好生歇息。”
姬玉瑤沒再說話,在護衛的攙扶下離去了,而謝蘊接過侍者手中的韁繩,卻遲遲不上馬,直到一行人遠去後,才翻身上馬,循著火光的方向往回走。
樹影後,暗中旁觀了許久的謝泠舟動了動,須臾,亦是邁開步子。
回到朝華台時,謝泠舟看到方才在山中說清多年前誤會的父母,此刻又變成了陌生人,仿佛方才他所聽所聞皆是幻象。
長公主受了傷,又筋疲力竭,整個人都頹靡了,放話讓眾人不必探望,在侍女簇擁下回殿中治傷,而謝蘊則回到妻女身邊。
謝泠舟往自己所住殿宇走回去,此殿坐落在半山腰,下方不遠處便是長公主和崔寄夢所在的宮殿,崔寄夢住的偏殿在稍後方,離他這裡最近。
他立在殿前看了一會,試圖透過重重林木和牆壁,一直望到殿內的人。
她此刻會在乾什麼?
方才在他臨走前那一句多加小心隻是出於客套,還是真的在擔心他?
謝泠舟望了一會,提步進殿,打算換身衣裳,護衛通傳,謝蘊來了。
謝泠舟稍稍怔忪了會,重新穿好外衫,到了殿前:“父親找我何事?”
謝蘊冷肅的麵上閃過一瞬不自然,半晌才沉聲道:“無事。”
父子倆從未在無事時有過交談,二人皆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謝蘊目光掠過謝泠舟肩頭被劃破的衣衫,眉間凝了凝:“受傷了?可有大礙?”
他習慣了與兒子隻論公事,便是關切的話,聽起來也有幾分責問的意味。
謝泠舟忽視了這冷硬的語氣,望向肩頭傷處,那是攀下斷崖時被尖利斷枝劃傷的,但傷口不深:“無礙,皮肉傷而已。”
謝蘊從袖中掏出一個精巧的瓷瓶遞給他:“此為南疆得來的治傷藥,於皮外傷有奇效,亦可消除疤痕。”
謝泠舟接過瓷瓶,垂眸看著瓶上的花紋,父親來之前並未知道他受了傷,這治傷藥,隻怕是另有他用。
他收下瓷瓶,不待謝蘊開口先道:“區區擦傷,尋常傷藥即可,若您不介意,我便借花獻佛,將藥送去殿下那。”
“藥給了你,如何處置全在於你。”謝蘊語氣些微鬆快,父子一時無話,他扯了扯嘴角,破天荒地拍了拍謝泠舟肩膀:“這些日子辛苦了,好生歇息。”
說罷負著手離去了。
謝泠舟望著父親,那身影依舊心無旁騖,果決沉穩,似不受外物侵擾。
但在謝蘊轉身時,他還是看到他微微側首,朝長公主所住殿宇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下一瞬,又恢複克己肅正。
謝泠舟忽然明白了。
父親為何一直對他生母的縱情聲色嗤之以鼻,提到長公主就冷下臉,和雲氏卻能舉案齊眉,成婚十年從未有過不和。
謝氏長子肩負著家族重任,斷不能溺於兒女情長,而長公主的肆意讓謝蘊感到失去掌控,既然不能全然掌控,便選擇割舍。
而他之所以能與雲氏相處和睦,是因為雲氏不會牽動他的情緒。
外人眼中,謝家家主心性堅定,端謹自克。但克製,何嘗不是在逃避?
若沉溺於欲念是飲鴆止渴,那麼因害怕被欲念覆滅而避而不談無異於因噎廢食。
逃避的確不會出錯,但會遺憾終身。
謝泠舟再度望向下方崔寄夢所在殿宇的方向,心境忽而無比澄明。
回殿洗去一身塵土後,謝泠舟換了身衣裳,打算趁著夜還不算深,往山下走去,將藥帶去給生母略為儘孝。
順道,看一看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