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泠舟手上杯盞微傾, 茶水險些溢出,這一幕被皇帝瞧見了。
自己這外甥在人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皇帝還是頭回見他當眾露出這樣的神情, 不僅外甥, 連皇妹也是滿臉的詫異。
他不由得來了興致:“謝家表姑娘是哪位,她沒有自己的姓名麼?”
內侍被問住了, 下邊人報上來的就是謝家表姑娘,他也不知那女郎姓名。
“那是西南崔氏已故崔將軍的獨女,名崔寄夢, 是個乖巧的好孩子。”
長公主曼聲接過話, 餘光掃過兒子:“真是沒想到, 那小姑娘柔柔弱弱的,不僅會奏廣陵散,竟還會騎馬射箭。”
內侍忙接話:“回殿下,崔姑娘用的不是弓箭, 因為那些獵物, 都是活的。”
這話一出,眾人都來了興致, 皇帝下令:“去將那些獵物都帶來讓朕瞧瞧, 對了, 那位崔家姑娘也一並傳上來。”
內侍剛走到殿外傳完話, 又匆匆回來:“陛下, 崔姑娘和王姑娘正在馬場上騎馬呢,已派人下去傳了。”
“那不必了。”皇帝一擺手,“年輕人玩得正高興,何必要擾了她們興致,不過朕倒想看看, 她們誰的騎術更勝一籌!”
殿內不少人都知道崔寄夢和王飛雁曾因謝家二公子而在辭春宴上有過齟齬,一聽二人在比拚騎術,亦是好奇會是怎樣水火不容的場麵,皆跟在皇帝身後到了殿外。
朝華台坐落在半山腰,前方是廣闊原野,能將不遠處馬場上的情形儘收眼底。
正值秋高氣爽時,天藍得像被濯洗的過一樣,天際雲卷雲舒。
半青不黃的原野上,有兩道紅色身影在策馬奔騰,騎白馬溫蘊綽約的是崔寄夢,棗紅馬上肆意張揚的則是王飛雁。
兩人騎術不分上下,又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周遭貴族子弟一陣歡呼。
皇帝負手望著下方那兩道火紅的身影,不自覺微笑,同身側的王貴妃感慨:“看著她們朝氣蓬勃的模樣,朕才覺得自己老了啊,二十年前,崔將軍奉詔入京,在秋狩時一鳴驚人,英姿勃發,尚還曆曆在目,果真虎父無犬女!”
當年崔將軍乃先太子心腹,與他是對立陣營的,後來受皇權更迭波及而隕落戰場,思及此,皇帝一陣唏噓。
但內疚和遺憾也僅僅停留了短暫的一瞬,為了江山永固而犧牲掉的人不勝其數,因而他鮮少愧疚,即便有,身為九五之尊,也有的是法子去彌補,比如此刻。
皇帝暢然大笑,吩咐貼身內宦:“傳朕旨意,西南崔家世代將門,崔將軍更是為護我朝疆土捐軀沙場,乃國之勇士矣,今朕特封其遺孤為鄉君,以慰英靈。”
說罷看向王貴妃:“飛雁亦是個超群卓絕的好孩子,趁此良辰一道封了吧,正好湊個南北雙姝,豈不是一樁美談?”
雖說王飛雁乃貴妃之妹,又是王氏嫡女,鄉君的名號在第一大族跟前不值一提,但這般也不算厚此薄彼。
受封的兩位姑娘都不在場,皇帝又不願打斷她們,因而由兩家人代為謝恩,王貴妃代妹妹謝恩,而謝氏這邊身在朝華台的隻有王氏和謝泠舟。
若是往常,王氏會覺與有榮焉,但現在因丈夫對小姑子的畸戀她心裡有疙瘩,實在做不到誠摯地以崔寄夢家人的身份替她謝恩,便有些慢吞吞的。
謝泠舟先行朝前邁出一步,恭敬謝恩:“臣替表妹恭謝陛下聖恩。”
王氏鬆了口氣,眾人雖各有心思,但皆道陛下寬厚仁德,二位姑娘英姿颯爽。
長公主勾唇輕笑,了不得啊,素來不喜歡多管閒事的冰塊,竟也會有一天如此主動地,以家人的身份去替一個小姑娘攬事。
隻可惜,眼下這“表兄”的身份,也很快要被“未來夫兄”取代。
有意思,真有意思。
長公主轉眸覷了兒子一眼,看到謝泠舟垂著眸,視線追隨著下方禦馬疾馳的少女,眼裡似乎有些哀憐的意味。
她越發搞不懂,這種時候他不應該為崔寄夢高興才是?怎的還心事重重。
謝泠舟凝眸遠眺,因離得遠,他看不清崔寄夢是何神情,但也能從她的舉手投足間斷定,此刻她定然很快l活。
心頭驀地一酸。
相識數月,他從未見過她這般自在灑脫,便是上次去找玉朱兒時喝酒壯了膽,也還是有些瞻前顧後。
隻因她身後無父兄撐腰,總是得顧全太多,生怕惹是生非。
他難免遺憾,倘若崔將軍未戰死,她有父親庇護著長大,是否就不會養成如今這般謹慎怯懦的性情?
旁人都在豔羨崔家姑娘沾了先祖的光得封鄉君,他卻突然心疼她自幼孤苦。
原野上,崔寄夢和王飛雁策馬馳騁,正耍得酣暢淋漓,還未知道她們在不知不覺中撈了個鄉君兼京城雙姝的名號。
王飛雁一揚馬鞭,追上崔寄夢,上氣不接下氣道:“我說你不愧是個南蠻子!看著柔柔弱弱的,沒想到不僅琴彈得一絕,騎術還這般好!還有方才你是如何打中的那隻兔子,也太準了吧!”
崔寄夢實在是累壞了,她已許久沒這麼騎過馬,方才隻顧著圖個暢快,小半天下來,有些體力不支。
她拉緊韁繩,慢慢停下來,許久才能勉強說幾個字:“多謝,姑娘謬讚……”
雖說王飛雁即便誇人也依舊半句不離南蠻子,但這回的南蠻子隻是在調侃,與上回截然不同,崔寄夢便也不計較。
然而一安靜下來,兩人又變得生分了,王飛雁覺得怪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時候不早了,我先回朝華台了啊,今日耍得很儘興,改日……有機會再一較高下。”
“我也是……”崔寄夢手撐在馬背上緩著氣息,吃力地同她道彆。
方才騎馬時渾身被快意支配,並不覺得累,這會一停下才覺著胸口憋得喘不來氣,鼻尖漾開一股酸酸麻麻的感覺,本就恍惚的腦子更暈了,隻覺今日所發生的都是夢。
方才在林子裡,她被王飛雁和王凝攔住,以為她又要為難自己,正想避開,沒想到王飛雁四處張望了下,確認周遭無人後,低聲說:“上次為難你是我不對,過後二殿下也數落了我,讓我來同你道歉。”
崔寄夢未料到她是來道歉的,一時也愣了,半晌才微笑道:“不礙事。”
王飛雁看向了彆處,目光親切了些,但語氣依舊驕矜:“這樣吧,我給你獵隻兔子作為彌補,過後你我一筆勾銷,成不?”
拗不過她,崔寄夢隻好跟著她進了林子深處,隻可惜她們遇到的兔子都有些狡猾,王飛雁好幾次都把箭射偏了。
眼看著少女愈發暴躁,甚至嘴裡開始蹦出一些不甚文雅的話,崔寄夢忍俊不禁,覺得她怪有意思的,生出了哄孩子般的心思,把袖中的彈弓連同早先準備好的那幾枚異常尖利的石子取出來。
半晌後。
王飛雁睜大了眼,不敢置信,親自下馬去將那被打懵了的兔子拾回:“這……你師從何人,那人還收不收徒啊?”
崔寄夢啞然失笑,繼而沉默了一瞬:“是我爹爹教的,但他已故去。”
意識到戳中她的傷心事,王飛雁大大咧咧的人,竟也無措。
見她如此,崔寄夢反倒過意不去了,她不喜歡旁人心緒被自己的喜怒牽連,釋然地笑了笑:“若姑娘不介意,我可以教你,但我技拙,不一定教得好。”
後來便有了她打下的那十二隻獵物,回到彆宮附近時,王飛雁依舊意猶未儘,興衝衝拉著她策馬跑了一會,還興奮道:“早知道你這麼有意思,當初應該一早跟你結交的,都怪謝泠嶼橫在你我之間!”
崔寄夢哭笑不得,但王飛雁的“結交”二字讓她心裡一暖,便欣然與她一道騎馬。
王飛雁走後,崔寄夢亦調轉馬頭往回走,在朝華台下二人再次碰了麵。
隨即她們得知自己突然被封鄉君的消息,還得了個“南北雙姝”的名頭,再度生疏下來的兩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雙雙尷尬地迅速錯開眼。
她們一前一後進了殿中謝恩,崔寄夢特意落在王飛雁後頭,在她謝恩過後,依葫蘆畫瓢跟著行禮謝恩。
眾人好奇的目光落在崔寄夢身上,少女鬢發微亂,顯出些伶俜的味道。
可他們方才親眼見到她策馬迎風、自在颯爽的模樣,再見到眼前禮節端方,身姿柔弱的姑娘,皆有些意外。
尤其經皇帝一問,得知她打獵用的是彈弓,紛道人不可貌相。
謝泠舟在一側靜靜看著,她又變得謹慎起來,目光有些怯生生的,纖弱的身影立在高達數丈的殿內,被襯得羸弱易折。
若不是鬢邊有一縷頭發散下來,麵頰亦微紅,他險些也要懷疑方才縱馬馳騁的少女是自己看到的幻象。
像魚線上尖利的鉤子,亦或是柔軟貓爪上一點尖尖的指甲,一下下輕撓心上。
先前看她毫無顧忌縱馬時那種心尖微痛的感覺又泛上來了。
伴隨而生的,還有細微的癢。
他心裡有個強烈的念頭,把她奪過來,但不是為了占有,而是要妥善嗬護,讓她往後能再無顧忌。
今日戰果豐厚,皇帝甚悅,命禦廚將眾人獵到的野味做成佳肴,在朝華殿設宴。
崔寄夢回去洗漱一番,換了身衣裳後回來赴宴,她跟在謝迎鳶身後,找到謝氏的那排席位,在二表兄左側落座。
“表妹今日可真厲害,看不出來你還會玩彈弓!”謝泠嶼頗引以為傲。
崔寄夢赧顏笑了笑:“幼時常跟著爹爹上山玩,便學會了。”
正好王氏入席,謝泠嶼一直想緩和母親和未婚妻子的關係,便問王氏:“阿娘今日看到表妹騎馬了麼,可是很颯爽?”
王氏扯了扯嘴角,並不看向崔寄夢,而是落在對麵的王飛雁身上,態度不明:“娘當時光顧著看飛雁了,話說這丫頭的騎術又進益了不少呢!”
崔寄夢垂下眸,神色悲喜不明,她能感覺到二舅母此次對她的冷落同先前聽風是雨的幾次不同,雖說她喜歡向往二房的其樂融融,希望能有個熱鬨溫馨的家。
可就如今日大表兄說的一樣,若往後二舅母實在不喜歡她,她也不能一味討好。
祖母雖一直勸她要收斂鋒芒、與人為善,是想讓她不出錯少被指摘。
但她知道,老人家費心思教她為人處世,絕不是想讓她逆來順受。
不過這一切與二表兄無關,若二表兄足夠可靠,能讓二舅母對她消除成見最好,但若不成,就罷了吧。
再等等看吧。
而謝泠嶼粗枝大葉,見母親笑了笑,以為這笑是衝著崔寄夢,便也放寬心笑了笑,一抬頭,看到兄長過來。
真是奇了怪了,他怎就感覺兄長看他的眼神裡帶了失望和責備。
興許是錯覺,但有一點謝泠嶼能瞧得出來。兄長又換了身月白衣袍,玉冠束發,雖還是一貫素簡清雅的風格,但他無端覺得比平日好看許多,連腰間所佩的玉、玉冠上的飄帶都像是精心挑選過的。
有點……像隻開屏的白孔雀?
謝泠舟淡淡掃了他一眼,不理會二弟揶揄的目光,徑自在崔寄夢左側落座。
如此一來,崔寄夢右側是二表兄,左側是大表兄,她又想起今日在他說可以考慮嫁入大房的事,先前隻當是寬慰的話,頂多是勸讓她不必顧忌太多,並無他想。
可如今夾在兄弟二人之間,才發覺那句安慰的話屬實離經叛道了些。
她索性低下頭看著杯盞發呆,杯中的人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二表兄還要隔著她這一席,同大表兄攀談,謝泠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崔寄夢餘光瞧見他修長的手放在茶盞上,食指輕輕點著著杯蓋上的一點……
她夾在兄弟二人之間,卻克製不住地想起白玉櫻桃糕上那一顆紅櫻桃,想起謝泠舟先前的那句:“莫非你想成婚後與二弟共枕而眠,卻依然和我做一樣的夢?”
此時崔寄夢才後知後覺,大表兄素日守禮,禮節上從未有過錯處,更不像是會隨意開玩笑說要娶兄弟未婚妻的人。
莫非,他是認真的?
這個念頭讓崔寄夢心中一陣發緊,她困惑不已,轉頭探究地看向謝泠舟,他也正好望了過來,二人四目相對。
他對她微微頷首。
像是同她問候,又像是讀了懂她的想法,在肯定她方才的疑問。
崔寄夢一時間陷入混亂,不知道要如何麵對大表兄和二表兄,及她方才的猜測。
恰好此時吉時到,內侍把炙烤好的野味連同其他佳肴一並端上來,皇帝象征性說幾句勉勵的話後,眾人開宴。
崔寄夢不敢往左看,更不敢往右看,隻好低下臉埋頭苦吃。
剛吃完一小盤點心,便從左側伸過來一隻玉白的手,端著一碟沒動過的點心,崔寄夢略微抬頭,見大表兄正垂眸看著她。
他淡道:“我不喜甜食。”
“啊……多謝表兄。”崔寄夢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給自己東西,在她潛意識裡,他們的關係雖然清清白白,但總會讓她有些見不得光的微妙錯覺。
她接過點心,頭埋得愈發低了,一旁的謝泠嶼看著兄長和未婚妻子,總覺得二人之間那種既生疏又親昵的氛圍越來越濃。
這種怪怪的氛圍叫什麼來著?
曖昧!
謝泠嶼心裡一陣不舒服,隨即又想發笑,兄長和表妹都是頂頂正經的人,怎會可能私下有苟且?
大概,他是見不得彆的男子對自己未婚妻子好,哪怕隻是出於兄妹之誼也不行。
於是謝泠嶼將自己身前的兩盤點心都推給崔寄夢,還多餘地補了句:“表妹多吃些,我的東西都是你的。”
王氏聽著身後兒子對崔寄夢寵溺的話,皺了皺眉,喉頭像被一根繩纏住,憋屈得很,她費儘心思嫁的夫君對謝清芫有著近乎偏執的畸戀,如今她的兒子也對謝清芫的女兒深深癡迷。
憑什麼?!她與謝清芫素無瓜葛,憑什麼要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王氏竭力勸說自己,上一代的事情與晚輩無關,她不會為難崔寄夢。
但是這樁婚事,絕不能成!
宴畢,已是黃昏。
眾人紛紛離席,崔寄夢一個人吃了個人的分量,實在是飽得過頭了,走路都慢了很多,落在人群後頭。
“撐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語,再尋常不過的話,放在他們之間說也總是會聯想到彆處,聽得她耳根發熱,有了方才對他的猜測,崔寄夢如今隻覺得大表兄這話……
似乎也是有意的。
還是說她想多了?她抬頭,謝泠舟也正看著她,他倒是坦然,還牽唇笑了。
“下次彆逞強,不想吃可以推拒。”
崔寄夢訥訥點頭:“好……”
謝泠舟說完就邁開步子,與她拉開一些距離,好似刻意在避嫌,以掩人耳目。
崔寄夢懵然間,瞧見他身後垂下一半的烏發,及玉冠上飄逸的束帶,有個突兀的念頭闖入腦海,大表兄這兩日好像……
更好看了。
隨之發覺自己竟走神了,她方才明明是在琢磨掩人耳目一事的。
想掩人耳目,就意味著心裡有鬼,她容易害羞,又總是想歪,因而才會心虛,可大表兄坦坦蕩蕩的人,心虛什麼?
正困擾著,遠遠地,有個兵士騎著馬匆忙往這邊來,朝著正走下朝華台的眾人喊道:“長公主殿下的馬驚了!殿下滾落山崖下落不明!快!快多來點人幫忙!”
話剛說完,和雲氏及謝盈雪母女並肩而行的謝蘊神色一凜,甚至連和妻女道彆都顧不上,快步走下台階,在朝華台前奪了一名士兵的馬匆匆策馬奔去,馬蹄揚起,在身後驚起一股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