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車輪碾壓過青石板鋪就的路麵, 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掩蓋了一切動靜。
此時正是最熱鬨的時候,街道上人來人往,販夫走卒沿街叫賣, 車馬往來發出陣陣喧鬨, 車夫禦馬時, 不時會輕叱一聲。
車壁雖厚, 但在這些不絕於耳的聲音麵前薄得跟一層紗似的,傳到崔寄夢耳中,隻覺得自己是暴露在千萬人跟前。
她雙手扶著謝泠舟的肩頭,腦袋靠在他頸窩, 雙目半睜半閉,咬著一塊帕子。
謝泠舟一手扶著她後背, 在尋找究竟是何處讓她痛不欲生。
他似乎頗通醫理和穴位, 總能按到讓人失神的穴位,稍稍一按, 崔寄夢就會咬緊牙關, 後來再也咬不住那一方帕子, 語不成句問他:“查好了沒……”
“尚未,你積鬱過深, 氣大易傷身,若不疏導,隻怕會傷及心肺。”
謝泠舟下顎微收,神色格外端肅,十足的認真,同醫館裡細致審慎的大夫沒兩樣,在替她摸索病痛所在之處。
崔寄夢抓緊大表兄前襟, 她後悔了,他方才說她文思泉湧時,她回了一句,說自己是被氣得心裡憋屈,堵得慌!
他把這話放在了心上,成了儘職儘職的大夫,在替她找尋究竟為何會如此。
他一麵疏導著她,一麵同她講著漫不著邊的道理,氣息微亂:“表妹今日因為我吃味,我很高興,但我今日也因為二皇子和陸公子吃了味,你我算是扯平了,往後我會潔身自好,若非必要,決不多與彆的女子多說話,表妹也要記著,遠離男人,可以麼?”
馬車一陣顛簸,崔寄夢揪緊了謝泠舟前襟,脖頸微微後仰,想哭出來,但眼淚一直流出不來,她隻覺得心裡更堵得慌了,哀求地喊他:“表兄……”
謝泠舟卻頓了下來,靜靜凝著她:表妹方才還未答應我呢。
方才那些話,崔寄夢是一個字也未聽進去,這會有求於他,才知道要問:“你要我答應你……什麼?”
謝泠舟俯下身,湊到她耳邊,略帶警告和誘哄意味逐字逐句道:“答應我,離男人遠一些,尤其是二皇子。”
崔寄夢用殘存的理智判斷出這不算什麼傷天害理、違背原則的要求,便虛弱地點了頭,抓住他停頓下來的手:“我答應你,我離他遠點。”
“好,成交。”
謝泠舟堵住她的唇舌,馬車一陣顛簸,崔寄夢猛地睜大了眼,又緩緩閉上,手也無力地從他衣襟上鬆開,垂在身側,細蔥般的指l尖微微顫抖。
她顧不上其他事,但謝泠舟卻很細心,拿起那塊掉落在她身前的帕子,接住了她洶湧而來的淚水。
半晌後,崔寄夢停下了潮湧的淚,緩緩回過神來,手心被塞入那塊沉甸甸的帕子,她猛地一甩手,將那帕子甩開,被沾染的手僵硬地懸在半空,五指屈成一個怪異的弧度。
謝泠舟垂眸看著地上,馬車上鋪著一層毛毯,與帕子相接的那一小片地方顏色變得深了些,深色逐漸擴散開來,他眸子微微眯起,眼底也同那被濡暗的地毯一樣,暗色慢慢擴散開來。
他伸手在崔寄夢眼角輕撫,撫過那顆小痣:“表妹,文思泉湧我幫你做到了,禮尚往來呢?”
“嗯?”崔寄夢稍稍清醒了些,酒勁讓她變得大膽,“禮尚往來……可以,可是表兄,我不想喝藥,會傷身子。”
“不必你喝藥。”謝泠舟抓住她僵硬的那隻手按在心口,“你隻說願意麼?若是不願我不會勉強。”
崔寄夢一貫不願欠人情,喝酒隻能讓她忘記膽怯,彆的卻不會忘記,點了點頭:“那你說,要我如何幫你?”
他滿意地笑了,淡道:“你不必刻意去學,我會手把手教你。”
有那些夢在先,這句原本無比尋常的“我教你”變得意味深長。
在那些夢裡,他不僅教她,還讓她仔仔細細地看,可崔寄夢不想看,她把手交給了他,逃避地閉上眼。
片刻後,謝泠舟靠在車壁上,一手握住崔寄夢的手,另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勺索要,他氣息很急很重,吻得毫無章法。
一麵吻,一麵含糊地喊她:“表妹。”
崔寄夢也含糊地應著他:“嗯?”
最終回應她的隻有一記克製的悶哼,謝泠舟緊緊抱住她,所有壓抑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溢出沒入她口中。
二人靜靜相擁了許久,聆聽著外頭街市的熱鬨,目光都有些恍惚。
誰都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
馬車很快抵達謝府西側偏門,車內二人卻久久未下來,車夫輕輕敲了敲車門:“大公子,到府裡了。”
“知道了。”
車內傳來青年疏離卻喑啞的聲音,守在門前的小廝循聲望去,沒一會,大公子從車內下來,立在車前,和那一身白衣一樣清冷不容侵犯,衣飾冠帶妥帖齊整,唯獨眼角有些妖異的緋紅。
沒一會,車內伸出一隻纖纖素手,表姑娘提著裙擺,扶著大公子的手下了車,低垂著頭,客客氣氣地誠摯道謝:“方才多謝表兄護送我回來。”
大公子淡淡頷首:“分內之事。”
二人一前一後,保持著三尺開外的距離入了府,小廝不禁遺憾,雖說表姑娘和二公子的婚事黃了,但單看外表,還是大公子和表姑娘瞧著更般配啊!
隻可惜兩個人都是正兒八經的人,隻怕擦不出什麼火花。
崔寄夢回了院裡,采月見小姐神情淡淡,施施然進門,起先一愣,當即猜到她當是喝了酒,可湊近一聞,卻沒有酒味,隻有一股混著檀香、有些怪異的氣息。
見小姐蹙著眉很是苦惱,一隻手僵硬地攏成個空心拳頭,采月不免憂慮:“小姐是手受傷了麼,怎的這般早回?”
崔寄夢慌忙將手縮入袖中,低垂著長睫,低聲道:“沒事,喝了些酒擔心在人前失禮這才提前回來,采月姐姐替我打盆水來罷,我要淨手。”
後來采月換了整整兩盆水,崔寄夢又用了胰子一遍遍擦洗,末了神秘兮兮聞了聞指端,這才肯罷休。
整整大半日,她都在神遊太虛,臉越來越紅,頭也埋得越發低。
采月越發狐疑,夜間替她梳發時,見銅鏡裡的小姐仍在失神:“小姐今日出去,可有遇著什麼好事呀?”
“好事?”崔寄夢想起那方被浸得沉甸甸的帕子,嫌棄地蹙眉,又想到後來大表兄失控地顫聲喊她,低下眸:“欺負了一個從前老欺負我的人,算好事麼?”
原是這緣由,采月笑了,難怪小姐下午那般懊惱,想來是隨著酒意退去開始後悔了,怕她次日又要自責,忙勸:“當然算!以牙還牙嘛,小姐從前就是太溫柔了,才讓人覺得好欺負,如今您有這麼多人護著,不用怕他們。”
這話讓崔寄夢有扳回一城的感覺,縮在被窩裡時,她忽覺暢懷。
平日總是她被大表兄欺負,他那雙得逞後含笑的眼著實可惡,是該讓他也體會體會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滋味。
“玩弄於股掌間?”
迷迷糊糊時,身後伸過來一雙手,將佛經翻過一頁。
她轉過身,發覺自己和他在佛堂後那間小屋內,大表兄穿一身官袍在身後給她講解經文,從容不迫。
可崔寄夢一看到他這正人君子的模樣就來氣,在他把她抱上書案後,更氣了,手抓住他,挑釁地挑眉:“不錯,我是有這般念頭。”
沒想到謝泠舟竟慌了,握住她的手:“先前是我不好,表妹大人不記小人過,莫同我計較,可好?”
“不好。”她狠下心,隔著那層冰涼涼的官袍收緊手心,“是表兄先把我帶壞的,合該你自食其果。”
“嘶……”謝泠舟被她抓得難受,手撐在案上,臉埋在崔寄夢頸間,重而熱的氣息噴過來,將她身後青絲吹得輕蕩,同角落裡那水燒開了的壺蓋般,被熱氣衝得一動一動的。
衣料摩挲發出窸窣的動靜,微微發涼的官袍被搓熱,謝泠舟手臂艱難地撐著桌案,下頜咬出淩厲的線條。
但崔寄夢鐵了心要懲治他。
她不顧肩頭青年逐漸紊亂的氣息,袖擺繼續輕晃,目光則盯著角落裡的爐子,茶壺裡發出咕嚕咕嚕的動靜,水燒開了,茶水像長了手,一下一下把壺蓋頂起。
壺蓋被沸水帶著,不由自主地上下晃動,卻遲遲掉不下來。
謝泠舟額頭抵l著崔寄夢頸窩,低啞著聲音求她:“表妹。”
崔寄夢卻頓住了,輕聲笑著:“那表兄得答應我,往後離彆的姑娘家遠點,尤其是那個清荷縣主。”
沒有得到回應,她又問了一遍:“表兄不願意麼,那算了。”
“好……”謝泠舟啞聲道,一手握住她的手,“我答應你。”
爐子裡幾近熄滅的火又被點起來了,火苗猛烈竄動,剛安靜下來的水又開始沸騰,茶壺蓋最終受不住滾沸的衝勁,彈了起來,掉落在地。
壺蓋發出哐當的聲音,蓋住了她耳側失控甚至近乎無助的一聲。
謝泠舟頭埋在她肩膀上,寬闊的肩微微聳著,整個上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肩頭,仿佛把身心性命都交到了她手上。
這身使得他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朱紅官袍終究是亂了,暈開一片深紅。
崔寄夢暗笑,這才算打成平手,誰也沒輸給誰,手輕柔地拍著他後背,將他哄她的話悉數奉還:“抱歉,是我失禮了,表兄喜歡麼?”
耳側有人輕輕“嗯”了一聲,她達到了懲治的目的,心情舒暢。
這夜,謝泠舟正好歇在佛堂後的小院裡,深夜時分他睜開眼,輕笑了聲。
“自食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