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錦被突兀的褶皺,輕聲歎息,她說得沒錯,可不就是他自食其果?
謝泠舟閉上眼,腦子裡是那張“小人得誌”的臉,失神間,他想起一句用在此處也許不太妥當的古話。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生怨。
她既是女子,偶爾又是個“小人”,難怪總是叫他無可奈何。
黑暗中,謝泠舟脖頸微微後仰,咬緊下顎聆聽著布料窸窸窣窣的聲音,額角有熱汗流下,他無聲笑笑,重重哼了聲。
*
因白日裡喝了些酒,這一夜崔寄夢睡得昏昏沉沉的,晨起時腦袋時而猶如千鈞重,時而輕飄飄一團棉花似的。
隻隱約記得昨夜做了個夢,但具體夢見什麼,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但昨日馬車上兩個人“禮尚往來”的事她倒是記得真切,羞赧歸羞赧,好歹不是隻有她失態,出門前崔寄夢還安慰自己,興許大表兄見了她也會難為情,於是放心地去請了安,正好謝泠舟沒在。
請安過後,謝老夫人照常把她留了下來,悄聲問:“咋樣,昨日那位陸公子?”
崔寄夢這才想起那一茬子事,微微笑了:“陸公子很好,聽聞我玩得一手好彈弓,簡直快要和我稱兄道弟了,隻不過我和陸公子實在是聊不來。”
她又握住老夫人的手笑說:“外祖母,我年關才滿十七,這會女子出閣都晚,我還想多在府裡陪外祖母兩年呢,外祖母不會嫌棄我飯量大吧?”
謝老夫人摟住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外祖母怎舍得催你早早出閣,隻是想著先讓你認識些年紀相仿的孩子,不過你這孩子這些日子倒是活泛了不少,還學會撒起嬌了,先前總是拘著,外祖母還擔心讓你受了委屈呢!”
崔寄夢微愣,這些日子沒了婚約,不必因為那些僭禮背l德的夢境對二表兄心生內疚,她心情的確鬆快了不少。
不過撒嬌……
外祖母的意思是她剛剛是在撒嬌?可崔寄夢印象中,自己是個木楞的人,祖母和阿辭哥哥也都調笑過,說她總一板一眼的一點也不像個少女。
從外祖母屋裡出來後,她扯了扯采月:“采月,我這陣子有沒有什麼變化?相較於從前,我是指,去彆宮前。”
采月看了看小姐豔若桃李的麵頰,笑道:“有啊,變得更好看了,也沒有之前那般拘束了,笑容都也比以前開懷。”
她也納悶,從前小姐和身為武將、不拘小節的二公子有婚約時,日日謹小慎微,連走路都要小心端出閨秀風範。
反倒和那位正經斯文的大公子在一塊沒多久,人雖依舊端莊但輕快不少,像回到了當年老夫人還在時。
而崔寄夢聽著采月的話,不禁懷疑,莫非她真是被大表兄寵壞了?
大表兄是對她很好,可現下欺負她最多的人也是他。
從前她一直覺得他是清正君子,他每說一句意有所指的話,她都會自責,以為是自己心思不端想歪了。
現在看來,是她被他哄住了。
崔寄夢深深吸了一口氣,衣襟擦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是大表兄贈她的玉。
旋即她想起當初贈玉時,大表兄曾說這玉能辟邪,且喜陰,見不得光。
然而自打佩上這玉墜後,她該做的、不該做的夢一次也沒少,甚至當夜還夢到他給她戴上玉後,在身後欺負她,玉墜和她一道前後搖顫。
當初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是因她以為大表兄是表裡如一的端肅君子。
可如今熟悉了,她開始懷疑,會不會贈玉是幌子,那句讓她穿領子不要開的太大的話才是他目的所在?
崔寄夢原本剛回到皎梨院,想到這,氣上心頭,囑咐采月:“采月,你幫我把玉墜取下來可好?”
采月取下玉佩:“小姐,大公子不是囑咐過,說這玉摘下來就沒用了麼?”
剛說完這話,采月想起先前她曾留意到這玉上有磨痕,但一直覺得大公子守禮,定不會把自己戴過的玉送給未來弟妻,便壓下疑惑。
但後來守禮君子不僅和未來弟妻有了夫妻之實,還解了小姐的婚約,要把人娶到自己房裡。
采月看著玉上的磨痕,心頭一驚,莫非上次在佛堂小姐和大公子就好上了?
崔寄夢從她手中接過玉,說要去找謝迎雪,便隻身出了門。
她剛走出不遠,正好見到樹影後謝泠舟和一名護衛一道朝這邊走來,他應當是剛下朝,還穿著那一身官袍,正和底下人囑咐著什麼,並未留意到她。
崔寄夢在樹後瞧著,大表兄說話時神色冷峻,正冷聲吩咐下屬:“查查近日在京中活動的那人同江左的可是同一撥,另外,先前抓到的那人若是再問不出什麼,便除了吧。”
那句“除了吧”叫崔寄夢心一驚,她雖不懂這些朝堂紛爭、權術鬥爭,隻覺得這時候的大表兄分外陌生。
是初識時,那位神色淡漠,嚴懲了婢女的青年,而不是昨日在馬車內緊緊摟著她,在她手下失控的青年。
她忽然疑惑,為何大表兄厭惡被人觸碰,卻願意和她親昵?
莫非是受那些夢境影響?
倘若沒有這些夢,若她主動接近,他會不會也把她視為和那爬床婢女一樣的女子而心生厭惡?
越想越覺亂,她甚至忘了自己本來是想去找他的,轉身要悄悄離去。
“在想什麼呢?”
心正亂時,那方才還冰冷無情的聲音靠近而後,變得繾綣,崔寄夢慌忙回過身:“大表兄。”
謝泠舟眉頭輕壓,二人熟絡後,她多數時候都叫他表兄,隻有初識時,才會客氣地區分大表兄、二表兄,如今驟然這般叫,竟有些生分。
他當即猜到這膽小的姑娘怕不是聽了他方才的話,被嚇到了。
謝泠舟摸了摸她臉頰:“傻孩子,朝堂上和家中哪能一樣,彆怕我。”
被他戳穿了,崔寄夢反覺內疚:“表兄才下朝?真巧,我剛要去找你。”
“找我?”謝泠舟語氣上挑,她昨夜在夢裡那樣捉弄他,竟還敢來找他?
想都不必想,她當是記不清夢裡的事了,謝泠舟輕抿唇角,拉過她的手:“在外頭不便說話,我們回佛堂。”
回到佛堂,一進到書房,崔寄夢就想起她來送白玉糕那夜,他說的那些奇怪的話,什麼“窗台上不能坐人”、“昨夜夢裡已吃過了”、“還是不夠像”。
想必那是有意逗弄她的話。
霎時剛消下去的惱意又死灰複燃,她掩下憤懣,攤開手心露出那塊玉,輕聲問:“表兄,今日我不慎摘下了這玉,是不是就不靈了?”
謝泠舟對上她無措的眼,心頭一軟,接過玉要給她重新戴上:“不會。”
崔寄夢略有遲疑:“可先前表兄贈玉時說過不能摘,莫非是騙我的?”
他微微怔了一息,莞爾輕笑:“先前送你玉是因為你為夢境困擾,如今你我兩情相悅,那些夢就不算噩夢,所謂辟邪之說便也無需在意了。”
“哦……”崔寄夢恍悟,轉過身認真道:“既如此,那這玉我戴著也無用了,就還給表兄吧,往後我還是想穿領子開大些的衣裳呢。”
身後的人稍頓,隨即輕笑:“我原以為表妹是兔子,沒成想是隻白狐。”
他眉峰微挑:“不過你都猜出來了,我便直說了,此玉乃長輩所贈,我從小戴到大,棄不得。”
“你……!”崔寄夢剛轉過身來,聽得這話又轉了回去,耳垂通紅,“我那時還和二表兄有婚約,你……你竟然把自己的貼身之物送我佩戴,表兄你這……”
謝泠舟含笑看著她,隻見她半邊臉都紅透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這簡直是……枉顧禮法!”
他低頭看她,淡聲糾正:“你我當時男未婚女未嫁,何來禮法?我猜表妹是口誤了,你想指責我下流,是麼?”
崔寄夢語塞,他是如何以這樣正經的口吻說這麼不正經的話,他不應該是個徹頭徹尾的君子麼?
愣神時,烏發被撥開,那枚墜子再一次回到她胸前。
可還沒完,頸側傳來一陣冰涼涼的感覺,她被激得輕吟,縮了縮脖子,後頸凸起的骨頭卻被輕輕咬了一口。
崔寄夢捂住後頸:“你這人簡直狡詐,把人玩弄於鼓掌之間!”
話說完,她自己先是一愣。
這句話似曾相識,眼前的情形也仿佛是過去曾發生過的?
困惑地抬頭看謝泠舟,見他那雙總是冷淡桃花眼中笑意和煦。
隨即他牽住她的手,要往後院走去,崔寄夢想到那日在小屋裡淅淅瀝瀝的那場春雨,哪還敢往後院去?
她手扒住門扉,哀求:“表兄,我不去後院,有話在此處說吧。”
謝泠舟談論公事般,慎重地與她商議:“表妹方才指控我將你玩弄於股掌之間,可昨夜夢裡,是你說要以牙還牙,欲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
“你有所求,我豈能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