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回來了……
分離近三個月, 再度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恍如身在夢裡。
崔寄夢遽然起身,近乎貪婪地看著眼前清俊的麵龐, 視線逐漸模糊。
她竭力忍住淚目光不移地看他, 好更真切地看清眼前人。
從臉龐到脖子,以及露在袖子外的手, 都沒有傷, 他比離京前消瘦了, 麵色也很蒼白,一向衣冠整齊的人鬢發微亂,當是匆忙趕回來的。
幸好, 那個他被船板壓住的夢、帶血的香囊都是虛驚一場。
這幾日一直壓抑著,處處提防,心繃成一根弦, 此時驟然見到他,有那麼一瞬, 崔寄夢隻想拋卻一切,像從前一樣緊緊抱住他。
可是不行。
餘光瞧見外間那侍婢的身影,那侍婢不攔著大表兄, 是因二皇子授意。
他希望她能親口同大表兄了斷。
崔寄夢死死抓著被單, 強迫自己壓下內心的衝動, 因怕二皇子拿她的身世做文章,她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借著與大表兄“了斷”順道暗示他。
她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情緒強壓下去,鎖骨因克製高高凸起,竭力穩住聲音:“表兄, 你不在的時候,我擅自與二殿下定了親,對不起,殿下提出的條件太好,我無法拒絕。”
下巴忽地被人捏住了,力度大得崔寄夢眉頭深深蹙起。
謝泠舟目光沉靜幽邃,無言看著她,目光裡似乎在壓抑著某種情緒,仿佛要從沉默的對峙找尋答案。
這樣的眼神叫崔寄夢陌生,一時不敢確定他是否讀懂她的暗示。
她不敢做得過於明顯,隻能蹙緊眉,死死地盯著他,不斷朝他搖頭暗示。
謝泠舟手上慢慢卸了勁,冰冷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他俯身擁住了她:“乖,告訴我究竟出什麼事了,可是殿下對你威逼利誘?”
這一個擁抱讓崔寄夢不知今夕何年,她很想伸手回抱他,和他訴說當時的彷徨,可心裡那根弦絲毫不敢鬆懈。
隻好忍著難受輕輕推開他,手有意在他胸前點了點:“殿下並未脅迫我,是我自己的過錯,我對不起外祖母,對不起謝家。”
謝泠舟一滯,稍稍察覺幾分。
他鬆開了她,看了許久,無法將眼前柔弱卻極力冷靜的少女和三個月前依偎在他懷中撒嬌的人重疊。
心不由一陣抽痛,啞聲問她:“為何隻說對不起謝家?那我呢?”
崔寄夢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眼裡藏著諸多情緒。
“表兄你很好,可我受不了,我在謝家待著就會想到阿娘,讓我日夜難安。因為我是謝家的外人,但凡來個人就可以將我拿捏,所以我想做皇子妃,成了皇子妃,除了殿下,我便誰也不怕。”
言外之意是二皇子通過阿娘身世拿捏她,讓他順著這個去查。怕他不知道這是在暗示,她不斷搖著頭。
謝泠舟沉默了,點了點頭,鬆開她坐回榻邊:“我明白了,可殿下是皇子,什麼樣的貴女得不到,你們相識不過數月,你當真篤定他對你有情?”
崔寄夢猜他話裡有話,繼續暗示:“我……我也不知道,我不過一介孤女,既不像昭兒表妹有才華,又不像飛雁身世顯赫,他娶我總不能有彆的目的?”
頓了頓,又說:“表兄,辜負你是我不該,謝家的恩情,我更加無以為報,外祖母對我那般好,想讓我嫁入謝家,可我母族沒落,隻會拖累謝家,不如嫁給二皇子,至少能給祖母麵上添光。”
謝泠舟定神看著她,眼微微發紅,默然凝了她許久,才艱澀出聲:“表妹,你放心,我明白了。”
他說這句話時眼神溫柔,下一瞬,聲音驟然變得徹骨的冷:“你方才說了這麼多苦衷,說祖母,說家世,說崔姨母,不過是借口。既如此,我成全你,往後你放心當你的皇子妃,我當我的謝家長子,祖母不必你擔心,我會照顧好。”
崔寄夢眼底的淚慢慢滑了下來,雖是在做戲,卻難受得說不出話。
有那麼一瞬間,她怕謝泠舟沒聽懂,誤會她真的移情彆戀。
但又心存僥幸,若他沒聽懂,便可以置身事外,不必淌入這趟渾水。
她也曾猶豫過,是否要如實告訴表兄,若他解決不了反受牽連又當如何?
可後來細想了想,二皇子雖答應隻要她嫁他,往後便再不提此事,但若不徹底解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此事會一直是二皇子懸在謝家頭上的一把刀。
表兄必須得知道此事,一切以讓謝家全身而退為先。
她拔出頭上他送的那支簪子,忍淚道:“表兄,我辜負了你,日夜無法安心,如今我把簪子還給你,往後你不必管我,替我照顧好外祖母。”
謝泠舟凝視著她的眼睛,伸手緊緊握住了她的腕子,聲音喑啞冷硬:“我會如了你的願,你放心嫁你的二皇子,謝家其餘事,再與你無關。”
崔寄夢低著頭,一滴眼淚順著麵頰滴落,“啪嗒”一聲滴到他腕上,熾熱的淚慢慢變涼。
謝泠舟低聲道:“彆哭了。”
目光柔和,和從前一般無二,隻語氣刻意冷淡了些。
他將她手中發簪輕輕抽了走,拿著簪子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崔寄夢目送著那道熟悉的身影離去,呆呆地看著自己手心,頃刻間潸然淚下。
方才,表兄抽出簪子時,拇指在她手心輕柔地捏了捏,如往常一樣安撫。
他讀懂了她的意思。
這是在安撫她。
手心被他輕觸過的地方似有一道暖流蕩漾開來,猶如在冬夜獨行時身側多了一盞燈,這一刻,先前所有的等待彷徨有了著落,崔寄夢將手蜷成拳,抵在心口。
忽見榻邊多了一個碧綠色的東西,她定睛一看,竟是一個玉鐲子。
是表兄方才留下來的,崔寄夢悄悄把鐲子握在手心,溫潤的質感像往日他寬慰的話,她再也克製不了,雙手捧著玉鐲,蜷成一團無聲哭了出來。
表兄還念著她,她更不能辜負他。
儘管難受,可罪臣之後的身份壓得她絲毫不敢鬆懈,二皇子的人還在監視,在大表兄想出法子之前,她必須先穩住二皇子。
崔寄夢深深吸了幾口氣,將情緒逼了回去,從榻上爬了起來,吩咐采月:“采月,給我梳妝,我該進宮了。”
按舊例,皇子妃婚前需入宮接受一個月的禮節訓導,二皇子婚事定得倉促,婚期定在了一月後,王貴妃便將訓導縮成二十日,崔寄夢此番入宮便是為此。
采月心中諸多不解,明明賜婚前,小姐還是心心念念著大公子的,一夕之間卻變了心。大公子這麼好的人,她擔心崔寄夢日後後悔,更擔心小姐與大公子有過私情這事會對小姐不利。
可這些時日崔寄夢表現得無比堅決,每次她一想開口勸就被止住了,主子的事她不好置喙,隻能過來替她梳妝。
待崔寄夢穿戴整齊到了府門前,宮裡的馬車已經在等著了,二皇子含笑掀開車簾,依舊是那身充滿侵略感的墨袍。
按舊例,新人成婚前一月不得見麵,可二皇子不是會被規則束縛的人。
自賜婚後,他每隔幾日都會邀她出門,保持著距離並未越禮,仿佛一切儘在掌握中,因而絲毫不著急。
此刻他不顧她的冷淡,下來親自將她扶上了馬車,崔寄夢剛搭上他的手,餘光瞧見一道白色身影出了府門,聲音一窒:“有勞殿下。”
扶她上車後,二皇子立在車前同來人寒暄:“聽說表弟查案立了大功,本宮提前祝賀表弟高升。”
“為君分憂職責所在,聽聞殿下不日即將成婚,臣亦恭賀殿下。”那人聲音清清冷冷,一如一年前初見。
崔寄夢後背靠在馬車壁上,怔怔然盯著手心被他觸摸過的地方發呆,而後手慢慢地攥緊。
謝泠舟走遠了,二皇子也上了馬車,寬敞的馬車上,兩人各居一角。
他並不靠得太近,保持著恰當的距離,像胸有成竹觀察獵物的狼。
崔寄夢不理會他,木樁似地坐著,她明白若自己突然轉變了態度,反會令二皇子生疑,索性把他當空氣。
二皇子也不強求,放任她無視自己,毫不掩飾地凝眸欣賞著她柔弱又倔強的模樣,他收起置身事外的笑,溫聲道:“看方才表弟神情無恙,見到你我並不意外,想來是你跟他說清楚了?”
崔寄夢隱忍許久,想到謝泠舟在她手心的輕輕安撫,眼眶再度濕了,彆過臉:“是,如殿下所願,表兄他現在以為我是個貪慕虛榮的人……”
她的眼淚讓她和謝泠舟情斷一事顯得更為可信,二皇子伸出手輕輕替她抹去淚:“你見過的人太少,眼裡就隻有他,你們如今不過是初相識,一時新鮮罷了,誰能保證日後不會膩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