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寄夢倏然起身, 皇帝私印豈能輕易示人,陛下給她私印定是有大事,莫非二皇子提前動手了?
她忙掏出那張小小卷軸, 上頭是陛下印信,寫著“出司馬門至南城門, 持此印信速調武衛將軍進宮換防”。
果真出事了。
若這印信是旁人送來的,她會思慮再三再下決斷,可方才那名內宦是陛下親信, 崔寄夢無從質疑。
想必是二皇子的人控製住了永安殿, 陛下及前來赴宴的皇室宗親及世家都在永安殿內,隻有她因待嫁不得出席。
雖不知道陛下為何會如此信賴她, 但表兄和謝家的親人、以及長公主、都在宴上,崔寄夢不敢耽擱,趁著人被支開了,匆匆出了儲寧殿。
她從前不善識路, 但這些時日為了未雨綢繆,硬是逼著自己記下了皇宮內各殿及各門所在方位,知道司馬門如何去。
眼下最麻煩的是如何出宮。
崔寄夢望了望宮門的方向, 倏然想到因世家宗親中有年邁或不便出席宴席者, 每逢大宴,皇帝都會派宮裡人去宮外賜菜以彰顯皇恩浩蕩。
陛下的人還能來給她送賞賜, 想來還未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二皇子他們選在今日動手, 當是想用最小的代價謀取,為掩人耳目,賜菜的人會照常出宮。
假扮宮婢或內侍混入賜菜的人裡頭,倒是一個法子。
正愁著如何弄來宮婢的衣裳, 一內侍左顧右盼著跑過來,是方才隨陛下的貼身內宦前來賜禮的,他拉過崔寄夢到了禦膳房周圍的偏殿,給她一套宮婢的衣服,又塞給她一塊玉牌,是王貴妃宮裡的,隨即顫聲道:“貴人換上吧!就靠您了。”
崔寄夢匆匆套上那外衫,經過禦花園時,她把自己的鞋履放在湖邊,宮裝外袍扔到了水中,想著多少能拖延時間,到了禦膳房,裡頭此刻正忙得不可開交,她本想打著王貴妃身側姑姑派來的名頭,正巧先前總去長公主府送禦膳的一位公公見到她了。
崔寄夢起先慌張,但那位公公毫不意外,竟像是一早就料定的,忙拉過她:“正好缺了一個,你跟著去吧。”
一切順利得剛剛好,崔寄夢跟著賜菜的人出了內宮。
出了宮門,賜菜的人分成了幾撥,有那位公公的掩護,崔寄夢順利溜走,要往南城門去光靠腳不行,她得去尋一匹馬,迎麵碰到一小群騎兵,打頭的將領喝住了她:“什麼人?!”
崔寄夢步子頓住了,不知這夥人是否是二皇子的人,想往巷口拐,他們人多,她跑是跑不掉的,不如裝作宮裡的人,低頭道:“回將軍話,奴婢是宮裡的人,奉主子旨意去傳信。”
來人態度稍好,“是哪位主子,派你給誰傳信?”
她想了想,若說陛下,萬一來人是二皇子一派的人,隻怕難辦。方才一路過來,外頭還算安寧,想來二皇子欲逼宮的事還未傳出來,她若說是二皇子的人,無論來人是二皇子的還是陛下的,她都有說辭可言。
況且方才見麵時,表兄也說過,武衛將軍決意假意屈從二皇子。
故而崔寄夢強作淡然道:“貴妃娘娘奉陛下旨意,遣奴婢尋武衛將軍入宮赴宴,敢問將軍可否借匹馬?”
她刻意含糊其辭,她有貴妃玉牌,若這是二皇子的人,這般說他們會以為是娘娘假借聖上之命私自調動武衛將軍,若不是,再出示陛下印信。
總之先見到武衛將軍。
好在那將領並未多問,隻看了眼她手中玉牌,吩咐兩位兵士:“你送她去見將軍。”
崔寄夢鬆了一口氣,接過兵士遞過來的韁繩,朝那將領道謝後翻身上馬,她來到南城門,有兵士引薦,她很快見到了武衛大將軍。
那是一位略顯憨厚的中年將領,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大將軍一眼認出她,毫不意外,隻問:“鄉君是替二殿下傳信?”
崔寄夢直接拿出陛下印信,表明立場:“宮宴有變,望將軍速速進宮換防,護陛下安危。”
武衛將軍並不心急,反而問她:“你想必也從二殿下處得知成義王之事,我和你父親有交情,再論這層關係,也算你的親人,我便直說了,眼下我們皆與亂臣扯上乾係,隻怕難以脫身,你就不怕?”
崔寄夢稍愣,大將軍似乎尚在猶疑,但表兄說過大將軍是可信之人,她想了想:“晚輩是很怕,日夜難安,但亂臣舊人的事,二殿下並無證據,有得轉圜,再不濟此次便是戴罪立功的好契機。晚輩雖未出席宴會,但猜測陛下不可能在宴上當著二皇子等人的麵寫下手書,大概早有防備。”
說完她才意識到,陛下似乎知道二皇子會突然在今日行事?
“嘿,這倒是。”正想著,武衛將軍打斷了她,接過手書印信確認一番,但仍不急著出兵,反敘起舊,“你爹那家夥腦子靈光,但是壞得很。在彆宮時我就注意到你這小姑娘了,覺著比你爹瞧著老實,看著好欺負好糊弄,不過現在看來,你多少隨了他,不服輸!”
他笑著,忽而沉重長歎:“隻可惜你爹這人,軸得很!太重信義,認定了就誓死追隨。”
崔寄夢不清楚父輩的事,隻默默聽著,同時忍不住催促:“將軍,我們是不是該進宮了?”
永定殿這邊。
賞賜送出後,為二皇子說話的世家麵露喜色,起初一直作壁上觀的開始暗自後悔方才未加入其中。皇帝掃過下方,再度端起酒杯:“今逢喜事,朕與眾卿同樂。”
眾人紛紛舉杯慶賀,皇帝沉思了許久,忽道:“朕深思熟慮後,亦覺得老二若是遠去劍南,實在可惜。”
王中書等人見皇帝主動說起此事,更是勝券在握,皆重提立儲一事,先頭靜觀其變的幾家也加入了。
卻聽皇帝說:“朕決意將老二封地從劍南改為江左一帶,封七珠親王,且讓他在外曆練幾年。”
若是二皇子無奪儲之心,這興許是喜事,然而無論封幾珠親王,封地如何富庶,終究都要離京就藩。劍南雖遠,但古往今來,不乏自蜀地興兵雄踞一方者。而江左雖富庶但一無天塹護佑二來重文輕武無甲兵之利,三則不產銅鐵皮革,不利兵道。
二皇子端坐下方,持杯的手遽然收緊了,隱忍不發,眉眼淩厲。
按禮皇帝賞賜過後,二皇子當領旨謝恩,然後他遲遲未動,皇帝忍不住問:“皇兒覺得如何?”
二皇子這才起身,拱手道:“父皇深謀遠慮,兒臣遠不能及,但恕兒臣不能接受此封賞。”
王中書等人見他表態,皆站出來異口同聲道:“我等亦不同意!”
皇帝一看,不冷不熱地笑了。
長公主起身,冷聲斥道:“皇兄尚在盛年,你們一個個想造反麼!”
王中書朝長公主行禮道:“殿下,我等是為了江山永固著想,陛下執意如此,我等隻好誓死進諫。”
“好一個江山永固!好一個誓死進諫!”皇帝冷聲笑了,指向下方的眾皇親貴族,“李炎!”
一隊禁軍包圍了大殿,然而領兵的卻是彆人,那人一進殿,卻先朝二皇子行禮,顯然是二皇子把禁軍換了。
皇帝怒而起身,摔了杯盞,“好,好,你們一個個都要當亂臣賊子麼!”
這句亂臣賊子一出,殿內頓時劍拔弩張,矛盾徹底爆發,見此情形,一些持中立態度的宗親世家加入王家,有繼續裝聾作啞的,亦有如英親王及謝家等擋在禦座前堅決擁護皇帝的。
二皇子對謝泠舟冷笑道:“表弟,論識時務,你尚不如崔鄉君一個小女子。”
這是要借著崔寄夢,把謝家也拉下水,謝泠舟淡道:“崔家將門世家世代忠君,崔鄉君亦然,且在座我等,無論男女老幼、有無官身,皆是陛下臣民。”
這時一個宮婢慌張奔了進來,對二皇子道:“殿下,崔鄉君不見了,奴婢們在湖邊找到了鄉君的鞋子和衣裳,正命人下水打撈!”
二皇子眉間一緊,冷道:“廢物,給本宮去找!”
殿內正僵持著,各人皆在賭自己的前程,除去謝家人外,並無人有閒心去操心一個無關之人,謝家來赴宴的幾人皆是焦急,但本就被困,束手無策。
謝泠舟眉心緊蹙,渾身亦繃緊了,腦中有一瞬空白。
依他對崔寄夢的了解,她不會輕生,母親也再三保證過會派人悄悄看緊她,但他仍舊擔心。
她會不會受人加害?
這個可能性讓他心口發悶,伴隨著莫大的失落和空曠。
那是一種鈍痛,不似被刺客刀劍劃過般劇烈,細細綿綿的,慢慢蠶食心口,就像發覺他們不再共夢、得知她與二皇子定親時一樣。
不,比那還要難受,至少那時他能確認她還好好的。
謝泠舟陷入掙紮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雄渾的聲音:“哎呀,好好的吃著酒,怎麼吵起來了!”
是武衛大將軍,二皇子和王中書並不慌亂,但王家有的人坐不住了。
王家另一位朝中要員本就不讚同兄長激進的作法,見武衛將軍來了,擔心事出有變,出來勸說兄長,未果,索性直接聲明要誓死忠君,同兄長撇清聯係。王家一部分人誓死追隨二皇子及王中書,另一部分人則倒到皇帝一邊。
武衛大將軍進了殿,在他身側,還跟著一作宮婢裝扮的少女,眾人定睛一瞧,竟是本要與二皇子成婚的崔鄉君!
二皇子亦認出了崔寄夢,凝眸看了她一會,隻露出個自哂的笑。
是他自負,竟被一個姑娘家的眼淚和柔弱的表象給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