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樂漸近, 迎親隊伍走入園中,幾位夫人探頭望下去。
“喲,謝家公子打小板著一張臉,今兒個總算笑了一回, 這身新郎服一穿, 可真是貌若潘安!”
崔寄夢把團扇握得更緊了, 說笑聲近了, 閣樓下眾人在催新郎作催妝詩。
她想起當初他在夢中隨口念了一句含著她名字的詩, 那些記憶叫她不住臉紅, 又覺恍若隔世。
謝泠舟一貫清冷的眉眼在婚袍映襯下變得和煦溫柔, 抬眼望向閣樓,想到裡頭坐著他的新娘子, 沒來由地一慌。
他素來含蓄, 作了首中規中矩的催妝詩,但眾人顯然不好糊弄。
“來點有意思的!”
“新娘子說她不滿意!”
在眾人起哄下,催妝詩一首比一首大膽,再後來,已肉麻到崔寄夢都忍不住皺眉, 直想捂住耳朵。
實在難以想象, 表兄要如何當著眾人, 侃然正色地念這些詩。
這大概是清風霽月的謝家郎君迄今為止最難為情的一日。
千呼萬喚, 新婦終於走下閣樓。
羅裙錦衣,珠翠掃額,團扇遮麵, 清風繞玉袖,晚霞映湘裙。
拜會過義父義母後,崔寄夢由女扮男裝的江聞雪扶著出了將軍府, 即將跨過門檻時,她忽然回頭望了大將軍夫婦一眼,透過垂旒,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
她似乎看到了熟悉的麵孔,是阿爹和阿娘,還有祖母。
阿爹正攬著阿娘的肩膀,朝她揮了揮手,在他身側阿娘依舊從容,眼中卻含著淚。而祖母拄著手杖,麵上寫滿滄桑與不舍,卻欣慰地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不必牽掛,且安心嫁去吧。”
那一刹崔寄夢的眼淚湧了出來,她含淚轉身,抬眼望向晚霞。
若她的親人們在天有靈,一定能瞧見她此刻身穿嫁衣的模樣。
武衛將軍夫婦正立在府門前,看著崔寄夢的手被交到謝泠舟手中,不勝感慨。陳將軍伸出寬大的手掌抹了一把淚:“要是崔衡還在就好了,每次出征,他都會念叨著家裡的小女兒,可惜啊,讓我這大老粗沾了他的光,過了一把嫁女兒的癮。”
他哭得涕淚橫流,將軍夫人無可奈何笑道:“你既沾了崔將軍的光,以後可得代他護好寄夢這孩子。”
大將軍眼睛被自個粗糙的手揉得生疼,眼皮扇得撲騰蛾子般:“必須的。”
喜轎前,江聞雪把崔寄夢的手放入謝泠舟掌心:“團哥兒,我妹子就交給你了。”
謝泠舟握住崔寄夢的手,鄭重道:“多謝義兄,我謝泠舟此生定不負她。”
他的手依舊微涼,雙手相觸,兩人都很有默契,不由自主握緊雙方的手,很快染上對方的溫度。
上轎時,他伸出手替她虛虛遮住頭頂,溫聲道:“小心頭頂。”
崔寄夢習慣了如此,內心的緊張因這句話霎時鬆了不少,她習慣性地像往常一樣,輕聲道謝:“多謝表兄。”
謝泠舟卻未像以往那般回以一句“不必客氣”,而是低低笑了聲。
這聲笑意味不明,叫她一頭霧水。
迎親的隊伍繞了半座城,終於到了謝府,新娘子在新郎的攙扶下下了轎,跨過火盆後往正堂去。
崔寄夢來到謝家一年多了,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但今日她有些蒙頭轉向,等到反應過來時,已拜過高堂。
禮官高聲說“夫妻對拜!”的那刹,夫妻這個字眼從耳邊輾轉到心裡,她的心忽然跳得飛快。
謝泠舟亦是,看著眼前身披嫁衣的女子,隻覺陌生又熟悉,二人緩緩朝著對方低頭躬身,隨著禮官的一聲“禮成,送入洞房”,崔寄夢持著團扇,被眾人簇擁著從正堂穿過大半個園子,到了西院。
她下意識要往皎梨院的方向拐,身側的謝迎鳶和謝迎雪忙笑道:“長嫂,這邊,這邊!”
隨行眾人皆是開懷大笑,一聲聲長嫂叫得崔寄夢耳尖發紅。
到洞房內,得卻扇了,卻扇也要作詩,有過早先迎親時的催妝詩,謝泠舟倒是臉不紅心不跳,但這是在人前,崔寄夢卻聽得羞赧,連扇子都不敢移開。
最後還是謝泠舟輕輕推開她的扇子,團扇被緩緩拿開,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明眸皓齒,唇若丹霞,長睫低垂時自有一股欲說還休的嫵媚。
謝泠舟靜靜凝視著崔寄夢,這是他的新婦,今日後,他們便是夫妻。
該飲合巹酒了,崔寄夢低垂著臉,接過一端係著紅繩的酒瓢,與謝泠舟交錯著手,緩緩將酒瓢放到嘴邊。飲到底時,她不得不微微仰起臉,撞上那雙含笑的桃花眼,她的心又開始亂跳了,手猛地一抖。
太要命了,從前親密無間門時,也沒覺得表兄這雙眼如此勾魂攝魄。
直看得她心裡一顫。
飲過合巹酒後,喜娘拿著剪子上前,二人發間門各取一縷係成結,正所謂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做完這些,崔寄夢以為總算沒事了,低著頭,悄然鬆了一口氣,不料從上方稀裡嘩啦掉下來一堆桂圓花生,撒在他們二人身上,地上和喜被上滿滿都是,眾人邊撒,邊說著“早生貴子”的吉利話。
這才算徹底了事,看客識趣地退出去吃酒,留他們二人單獨相處。
即便沒有外人,崔寄夢依舊不敢抬頭,雙手緊張地交握在一塊,餘光瞧見那道紅色身影慢慢靠近,禁不住輕輕抖了一下。
謝泠舟握住她的手,無奈輕笑一聲:“一個月未見,就生分了?”
她急忙解釋:“表兄……我沒有。”
他又笑了:“還叫表兄?”
是和方才上轎時一樣的笑,崔寄夢這才明白過來當時他笑裡的意思。
可那個稱呼……她實在是叫不出來,就連在心裡默念也會紅了臉。
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個“郎”字,紅唇就被一根白淨修長的手輕輕覆住。
謝泠舟低下頭,湊在她耳邊:“先欠著,一會回來補上。”
他還要去招待賓客,若現在她喊出來,隻怕他出不去了。
夜色不知何時從周遭合圍過來,到了謝府,卻被攔了大半,府裡燈火通明,絲竹管樂之聲不絕於耳,去了前院,謝泠舟敬了一圈酒,依舊麵不改色。
直到明月高懸時,新郎官才被放過。
謝泠舟步伐平穩,絲毫不見醉意,這得歸功於謝老夫人,老夫人說了新婚夜不能把新郎官灌醉,囑咐底下人在長孫酒裡摻了水。
出了前廳,望著滿府的紅綢紅燈籠,青年眼底變得愈發溫柔,正要往西院回去,身後有人叫住了他。
“兄長稍等。”謝泠嶼劍眉微揚,笑道:“恭賀兄長新婚!”
“多謝二弟。”謝泠舟頷首,“二弟和王家三姑娘,打算如何?”
長兄如今竟會過問起這些家長裡短之事,謝泠嶼頗有些訝異,果然兄長和表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不過是從上元節後開始相處,如今兩個人皆變化頗大。
兄長不再那麼冷淡,更有人情味了,而表妹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柔弱不安。
他釋然一笑:“我正是為此事而來,飛雁昨日已離府,要去江南走一走,她說自己自在慣了,不適合作世家宗婦,更不希望讓我為了救她而娶她。臨走前她給兄長和表妹,不對,如今該叫長嫂,她給你們留了新婚禮物,並囑咐我代為轉交。”
謝泠嶼將禮物轉交給他,又道:“明日淩晨我便要隨軍出征了,這會叨擾兄長,也是為了道彆。”
“出征?”謝泠舟微訝,日前西北傳來消息,胡族進犯邊境,朝中派兵抵禦,想必二弟是辭了禁軍校尉的職。
他不免擔心:“下決心了?”
謝泠嶼篤定點頭:“我想出去曆練曆練。且聽此次率軍的將軍說,他麾下有名年輕將領,沉穩能乾,數月裡屢次立功,一問才知是兄長原先的心腹雲飛,我出身世家,在軍中待了兩年,尚還心浮氣躁,相較之下,實在慚愧。”
謝泠舟凝眸看著這位堂弟,拍了拍他肩頭:“曆練曆練也好,隻是要照顧好自己,彆讓祖母擔憂。”
謝泠嶼朗聲笑道:“兄長也是,希望待我歸來時,能有個小娃娃叫我二叔!”
兄弟二人簡單道彆後,謝泠舟回了沉水院。內室,崔寄夢才沐浴過,剛換上新婦穿的朱紅寢衣,便聽到院子裡侍婢們行禮的聲音,慌忙坐回榻邊。
陌生的環境讓她覺得來人也是陌生的。一時竟動也不敢動,雙手交疊在膝上,端坐在榻邊,假裝在走神。
似乎有道灼熱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叫她渾身不自在。
抬起頭,果然謝泠舟倚在門邊,靜靜凝視她。四目相對,他笑了笑,興致盎然看著她,卻不說話。
崔寄夢飛快彆開眼,他在榻邊坐下,她卻不由自主站起身,意識到自己實在太小題大做了,沒成婚時連夫妻都做過好多次了,如今反倒羞赧起來。
便故作自然地,端起底下人準備好的醒酒湯,默念著方才練習過無數次的稱謂,含著羞道:“郎君,醒醒酒。”
本以為他會笑她假正經,但謝泠舟十分配合:“多謝夫人。”
一聲夫人叫得崔寄夢手中茶杯猛地抖了一下,好在他及時扶住她的手,抬眼笑道:“怎這般緊張?”
這回是真的在笑她了。
崔寄夢惱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拋卻新婦羞赧,定定直視著他,將茶杯輕輕推到他嘴邊。
聲音溫婉可人,動作卻不容抗拒。
“郎君快些喝了吧。”
她就這樣居高臨下,垂眸俯視著他,微抬茶杯,把醒酒湯灌入他口中。就像在彆宮時,她坐在貴妃榻上,而他立著,溫柔卻不容抗拒地將那碗湯灌入她腹中。
青年仰著頭,不錯眼地看著她,任由她灌入那杯醒酒湯,有一些湯水從他嘴邊溢出,順著下顎流到脖子上,再流到喉結上,喉結被激得輕輕滾動了一下。
瞧著竟有些任人采擷的意味。
崔寄夢想起先前她在夢裡玩l弄他的事,忍不住紅著臉彆開眼。
一杯醒酒湯喝完,她剛想抽手將杯子放回,卻被一把拉入懷中。
謝泠舟將杯盞從她手裡輕輕抽出,放到一邊,與她麵頰相貼:“真好。”
他將臉埋在她雪白的頸間門,呢喃般說著話:“若在一年前,我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這麼快成了家。”
相擁片刻,熟悉感又回來了,崔寄夢明眸流轉,佯怒著問:“怎麼,聽起來,表兄似乎很遺憾?”
剛說完,腰間門就被輕輕掐了一下,旋即耳垂被他懲戒地輕咬:“又叫錯了,方才的還欠著呢,夫人今夜可是債台高築了。”
她閃爍其詞:“彆岔開話,什麼叫‘想不到會這麼早’成家,郎君解釋解釋?”
謝泠舟擁緊她,“是為夫失言,夫人大人有大量,千萬包容。”
兩人廝磨了一會,崔寄夢漸漸放鬆下來,依偎在他懷裡:“表……郎君,真好,我們終於成婚了。”
“是啊。”謝泠舟亦感慨,兩人擁著聊了會,無非是訴說這些時日的相思之情,分享一些在書信中裝不下的瑣事。
邊說著,他的手還不老實地在她腰間門輕撫,卻又控製著分寸,如隔靴搔癢般,君子得讓崔寄夢有些坐不住。
謝泠舟卻並未有何打算,從枕下取出一本小冊子,“夜還很長,看會書吧。”
崔寄夢險些跳起來,礙於羞臊又隻好保持矜持,正無奈著,卻見他緩緩翻開那本冊子,上頭畫著各種姿態的人。
她這才恍然大悟,什麼君子,原來是留著後招呢!
看著那些扭得近乎離奇的人兒,崔寄夢突然露了怯,要合上他手中冊子:“郎君,這冊子,我們……就不必看了吧。”
謝泠舟按住她的手,像上次在長公主府教她學琴時那般認真:“求知若渴,這道理夫人定然比我清楚。”
崔寄夢往冊子上瞄了一眼,不成,她實在扭不來,太離譜了,便想引開他,然後把冊子藏起來:“你先去沐浴再說。”
謝泠舟答應了,下一瞬,崔寄夢身子忽地淩空,她呀了聲:“我沐浴過了!”
“夏日炎熱,再洗一遍。”
“不成。”她靈機一動,“一會肯定還要再洗,這會還洗,我會著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