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燈燭熠熠, 映得內室煌煌如白晝, 崔寄夢朝裡側躺著,眼睛半眯著隻露出一條縫隙。
牆上有一道人影越走越近,如鬆似竹,那影子走近了, 在一處停了下來, 忽而周遭越來越暗,牆上的人影亦變得模糊。
原是他把燈燭架上的蠟燭逐一吹了, 隻剩下搖搖欲滅的一根。
他一吹燈,崔寄夢心裡一緊, 緊緊閉上眼,他們已有數月未同睡一屋了, 一時也說不上是期待還是恐懼, 或者都有。
紅羅帳被掀開, 發出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繼而清冽的氣息在羅帳內縈繞。
謝泠舟平躺了下來,瞧見崔寄夢微微發抖的背影, 輕扯嘴角:“就這麼怕麼?”
崔寄夢不予作答,努力回想著那些話本子上的內容,那本子上幾乎所有的男角兒都是清似竹間風,冷如雲間月。
不就是大表兄這樣的?
他這是想讓自己藉由話本子先熟悉熟悉?崔寄夢深吸一口氣, 轉過身去, 什麼也未說, 隻是在昏暗的微光裡瞧著他。
謝泠舟對上她的眼:“怎麼了?”
崔寄夢雙手枕在臉下側躺著, 問他:“表兄從前一直在佛堂歇著麼?”
“多數時候是。”謝泠舟漫不經心地應著,“為何問這些?”
她繼續沒話找話:“那,睡在佛堂是不是會很安心?有神佛庇佑。”
見她開始聊起天, 想必是不困,謝泠舟腦袋枕著胳膊,打算奉陪到底,淡道:“神佛自在人心,心不寧,佛也護不了。”
他提起佛,崔寄夢想起第二次見麵便是在佛堂,當時她去找他,告訴他自己的決定,他坐在書案前,如一樽玉佛,叫她不敢靠近,相處時敬意多過親切感。
而眼前的青年穿著一身閒適的燕服,雙手隨意枕在腦後,和當初同她達成交易的大表兄判若兩人,她不由生出些親近,湊近了些,撐起腦袋看著他:“表兄。”
“嗯?”謝泠舟微蹙眉頭側首望去,倒不是對她突然擅自靠近感到不適。
他隻是不明白,她一貫維持距離,今日為何頻頻主動靠近他。
莫非是因他差人送了她幾本話本子?
謝泠舟再度憶起初見時,她說自己母族儘故,來京是為尋求親人的庇護,他一直以為她所想要的庇護是一片遮身的屋簷,是謝家權勢之下的庇護。
然而如今他才明白,她想要的是不過一碗寒夜時送上的熱湯。
謝泠舟語氣不由溫和些許:“那些話本子,可還喜歡?”
崔寄夢身子滯了滯,聲音輕軟:“喜歡……多謝表兄。”
她猜是大表兄性情含蓄,才會選擇暗示,便忍著羞又湊近了些,低聲問:“表兄,我看了一些,要給你講講麼?”
謝泠舟素來隻讀聖賢書,話本倒是從未看過,也從未有過興趣,但還是捧場地點了點頭:“願洗耳恭聽。”
崔寄夢得了這含蓄至極的一句準話,慢慢坐直身子來,定定凝著謝泠舟,而後鼓起勇氣俯下身。
話本上寫的是吻上對方的唇,然而她實在做不到,隻好偷工減料,點到為止,輕輕吻在他側臉上。
謝泠舟始料未及,她身上傳來的鵝梨帳中香叫他怔了好一會,貿然被親近,按他往日作風,隻會本能地想推開她。
一抬眼望見那雙無辜懵懂的眸子。
白日裡那張稚嫩的睡顏浮現眼前,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她並無惡意,隻是因為看了話本子生出些綺思。
也許是出於憐憫,謝泠舟並無被冒犯的不悅,更不忍責備她,坐起身來,心平氣和問:“為何突然如此?”
崔寄夢不解,不是他暗示她的麼?
可眼下看表兄詫異的反應,她倏然明白過來,他是囑咐雲鷹送了她話本,但顯然對那些話本子的內容不知情。
原是她誤解了。
所以他方才問她為何這般怕,指的不是圓房,而是彆的?
那些因話本子生出的綺念被澆滅,她低下頭:“我……表兄對不起,我方才隻是一時鬼迷心竅,冒犯了你,是我不該。”
當初二人約定了隻談親情不談情,因此她實在無顏告訴他,她誤解了他的意思。
更不願讓他知道,她其實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生出了妄念,竟開始欲求不滿。
謝泠舟心緒微亂,想一走了之,或直接嚴詞劃清界限,但她語氣的內疚讓他再度心軟:“無礙,歇下吧。”
崔寄夢無法再和他共處一室:“表兄不是還有公務麼,且先忙去吧。”
謝泠舟想說不必,但最終還是起身,溫聲道:“方才的事我不會放在心上,你也彆太在意,早些休息。”
說罷像兄長般摸了摸她發頂,而後從榻上起身,臨走前還替她攏上了紗帳。
他走之後,崔寄夢頹然躺了下來,呆呆望著隨風搖曳的燭火,燭火在秋風侵擾下漸漸有熄滅的趨勢,她眼睜睜看著那道搖曳的燭火越發微弱,最後漸漸熄滅,眼底升起的暗芒也隨之寂滅。
(六)
這廂謝泠舟走出屋外,立在院中站了會,秋風微涼,吹得人神清氣爽,然而他的心情卻更亂了,還伴隨一絲躁意。
透過半開的窗,他望了眼內室,瞧見裡麵一片漆黑寧靜,想必方才當真是她鬼迷心竅,他收回目光踱回書房看了會公文,案牘上的字過了眼卻不入心。
無奈,謝泠舟合上公文起身往外走,問另一名護衛:“雲鷹呢?”
那護衛道:“公子,雲鷹被您派去查東西了,明日才回來。”
謝泠舟才想起此事,他無心想公事,隻道:“回來後,讓他即刻來見我。”
次日清晨,采月給崔寄夢梳妝時,發覺主子眼底一片烏青,眼睛亦微紅。
梳過妝後,崔寄夢坐在院中等候,往日謝泠舟會等著她一道去請安,但今日她等了許久也未見他出現,她隻好自己去請了安,後來整整大半日,他都未出現過。
他定是在躲著她。
崔寄夢心底的餘燼一點點消亡,她坐在沉水院的鬆樹下,望著頭頂蒼穹發呆了許久,忽而笑了笑。
下半晌,謝泠舟身側護衛來傳話,稱他有公務在身,就不與她一道用夕食了,讓她多吃點,早生歇息。
往日他偶爾會告知她去處,但從未如此關心過,如今這般反倒像是憐憫,崔寄夢淡聲同那護衛道:“我知曉了。”
入夜時,謝泠舟回了佛堂,同護衛確認:“囑咐你的話,可有和少夫人說了?”
護衛點點頭。
謝泠舟又看向書案上,以往他偶爾有事轉達時,崔寄夢都會回幾句話,偶爾會讓護衛捎帶給他些點心吃食。
然而這次桌上空空如也。
他又問:“少夫人可有說什麼?”
護衛:“少夫人說,她知曉了。”
“沒說彆的?”
“沒了。”
謝泠舟想了想,決定回沉水院看看,剛走出佛堂正好雲鷹外出回來了,他叫住少年問起昨日的事。
雲鷹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老實交代,正等著邀功,謝泠舟卻倏地起身,疾步從他身側走過,衣袍掠起一陣輕風。
沉水院今夜靜悄悄的,往常聽到侍婢請安,崔寄夢都會出來相迎,然而這次謝泠舟卻沒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眉間輕蹙,徑直去了屋裡,采月稱崔寄夢早已睡下了。
謝泠舟望了一眼榻上緊閉的羅帳,又問:“少夫人今日都做了些什麼事。”
采月特地挑要緊的:“少夫人晨起時眼睛有些紅,等了您很久,見您沒回來,自個去請安了,回來後扔了幾本話本子,晚間時喝了些酒,過後就歇下了。”
謝泠舟頷首:“話本子扔哪了?”
采月指了指院子一角的竹簍:“少夫人命我一會燒掉,我正要照辦呢。”
謝泠舟揮了揮手:“我來處理吧,你去屋裡守著少夫人。”
他拾起竹簍裡的幾本話本子,到了書房,掩上門後,才翻開話本。
一個時辰後,謝泠舟合上話本子,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故而表妹是聽了雲鷹的話,又看了這些話本子,才以為他在暗示要圓房?才會有昨夜那一番突然的親昵。
他將話本子收入抽屜中,起身去了正屋,屋裡留了小小的一盞燭,光線蒙昧,他在榻前立了會,最終掀開紗幔。
崔寄夢正睡得沉,榻上雖隻有一人一貓,她還是規規矩矩躺在裡側,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將那隻狸奴圍起來,是個庇護的姿態,他卻從中瞧出了她對貓的依賴。
其實是貓兒在陪伴著她。
當初她抱貓時孩童般欣喜的目光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她想要這隻貓,大概是因為孤單,謝泠舟凝了她好一會,輕輕將她身上半蓋著的薄被往上扯了扯,稍頓,亦和衣在床榻外側躺了下來。
晨光熹微時分,崔寄夢蘇醒過來,揉了揉鈍痛的腦袋,輕輕嘶了聲,她不該喝那麼多酒的,到頭來苦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