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不知他是這般強詞奪理之人,他一貫克己複禮,難道不知同兄弟之妻該避嫌?當初是因她和二表兄婚事未定,他還是表兄,如今已是夫兄,怎能一樣。
謝泠舟有讀心術般:“夫兄和表兄在危機關頭又有何異?何況你未入族譜,夫兄尚且都算不上,如今二弟生死未卜,何必為了虛無縹緲之物為難自己。”
崔寄夢並不知道自己不在族譜中的事,愕道:“兄長方才說什麼?”
謝泠舟定眸看她:“你不知道?兩年前祖母去世時,正逢族中修訂族譜,彼時父親和二叔要將你的名字加上,但嬸母稱二弟未歸,暫且擱置了,就連婚書也還留在府裡,尚未送去衙門。”
“為何……”崔寄夢顧不上失落,王氏的態度是在外祖母去世發生改變,在此之前她還念叨著把她的名字加入族譜,定是在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讓婆母變了態度。
可崔寄夢實在記不清自己那陣子有何處做得不夠好惹怒了她。
“表妹猜不出?”
謝泠舟往日同她說話不超過五句,自二表兄的消息傳來後卻格外好心,見她茫然,提點道:“因為崔姑母。”
崔寄夢這才記起兩年前某一次她聽到王氏和謝執在爭吵,王氏說:“你就這麼喜歡她!這是不倫!我是知道你心裡有人,可你喜歡誰都行,唯獨不能是謝……”
後麵的話被打住了,崔寄夢不願長輩之間的恩怨,便未放在心上。
如今有了謝泠舟這句話,她忽然明白王氏未來得及說出的名字是什麼。
“這怎麼會……”崔寄夢喃喃道。
所以二表兄的確是在逃避?
“未入族譜對於表妹而言何嘗不是好處,二弟若回不來,你難道要一直等著?世事無常,與其堅守所謂情義,不如早為自己做打算,命是自己的。”
他話裡似有暗示,但崔寄夢搖搖頭:“話雖如此,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謝泠舟點到為止,不再多勸,兀自將她的羅襪褪去,一隻大手環住她的踝部,一隻手抵在足尖。
男子的手掌很大,手和他的人一般涼,他手心微涼,帶著薄繭,崔寄夢足部本就敏l感,被激得身子一抖,本就混亂的思緒更是亂上加亂。
他怎麼能……怎麼能碰她的腳。
連二表兄都未曾碰過的地方,他們的關係又本就需要避嫌。
她被蟄到般要收回腳,卻被謝泠舟緊緊握住,他抬眼望向她,目光清冷無欲,且帶著隱隱威壓:“我方才一番苦口婆心表妹是一個字都未聽進去。”
他如此坦然,反叫崔寄夢覺得是她太過忸怩,隻能麻痹自己橫豎這裡沒有外人,事出有因,不必太過迂腐。
“會痛,忍著點。”
謝泠舟手心收緊了些,將她一邊腿略微折起抬高,崔寄夢痛得無心顧及她此刻尷尬又曖昧的姿態。
緊緊咬住牙關,側過身子去,雙手緊緊抓著美人靠的欄杆。
大掌慢慢施力,由輕到重,謝泠舟目光卻未看著需要正骨的地方,而是盯著崔寄夢的臉頰。
她正側著身,隻露出半片臉,耳垂通紅,紅唇緊抿,雙眸亦緊緊閉著。
青年眸底愈發深沉,忽而一咬牙,手上利落而迅捷,哢嚓一聲。
踝部有劇痛襲來,儘管崔寄夢有防備,仍克製不住痛吟出聲:“呃啊……”
正好骨該收回手了,謝泠舟卻仍然緊緊握著那纖細的腳腕,目光鎖在崔寄夢麵頰上,她正虛弱地回過頭,雙眼因疼痛而渙散,嘴唇被自己咬得殷紅,輕顫。
方才渾身緊繃,連出氣都不敢,此刻總算挨了過去,崔寄夢顧不得彆的,後背弱弱靠著美人靠,微張著嘴喘氣。
失了神的眸子迷離不定,不慎撞到謝泠舟深深凝著的眼,她霎時清醒了,直起身子,將腳從他手中抽l回。
“多謝兄長,我沒事了……”
謝泠舟習慣性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手心光滑如玉的觸感卻如何也擦不掉。
崔寄夢瞧見他眉頭緊鎖,想起二表兄當初說過,兄長極不喜與他人觸碰,帶著歉意再次道謝:“多謝兄長。”
謝泠舟並未回應,隻是朝她慢慢俯下身來,那一刹崔寄夢隻覺他不是那位淡漠冷情的夫兄,而是緩緩靠近獵物的狼。
她往後縮了縮,直到退無可退,長睫不安得不斷撲閃:“彆……”
謝泠舟倏然伸出手,收回時手心多了一片從她發間取下的枯葉。
他站直身子,將枯葉拋在風中,往亭外走去:“我叫人扶你下山。”
崔寄夢訕訕看著他寒鬆般的背影,她總覺得他今日的態度很不一樣,目光亦是怪異,可每每她剛覺得不對勁,那雙眼又變得古井無波,想來是自己多心了。
自己這位夫兄從來不近女色,年紀輕輕躋身大員仍未娶妻。
她也曾聽二表兄說過,謝家長子長孫無一不克己寡欲、愛惜羽毛之人。
謝泠舟年輕有為,素來理性,怎會對弟妻有所圖謀?想必他是心無雜念,所以才不像她為虛禮所困。
(四)
自那日後,崔寄夢再未見過謝泠舟,鋪子裡不忙的時候,她守在府裡焦灼地等待著二表兄的消息。
既希望早些傳回消息結束這等磨人的焦灼,又希望晚些,越晚越說明尚有希望,即便她和二表兄最後沒有夫妻情分,但他也是她的表兄,她希望他能平安歸來。
謝泠嶼杳無音信,但半個月後,崔寄夢等到了另一個足以讓她寢食難安的消息。
這日,與她相熟的一位夫人火急火燎地約她出來,到了茶館的雅間內,四處張望後附耳同她說了件大事。
崔寄夢麵色慘白:“夫人此事當真?”
那位夫人與崔寄夢的母親是故交,其夫婿在中書省任要職。
她說朝廷要重審十三年前西南一戰江家延誤軍情的案子,牽涉到了崔將軍。
那夫人勸慰她:“其實就算要追責,崔家也無人了,你是外嫁之女不從父罪,我來就是和你說一聲,讓你留意著點。”
崔寄夢搖搖頭:“不會的,爹爹生前憾事便是未能將失地從異族手中奪回,他怎會故意延誤軍情!”
貴夫人安撫道:“隻是存疑,朝堂上的事真真假假誰能說得準,若你當真想為崔將軍奔波,不如找中書令大人問問,你是他弟妹他應當會顧念的。”
崔寄夢倏然起身,同那位夫人道謝後匆匆回到了馬車上,吩咐車夫:“回府。”
回了府,她直奔佛堂,謝泠舟雖不常回府,但他一直在佛堂裡留著自己的人,這府裡定然也有他的眼線,否則他怎會對二房的事知道得這般事無巨細?
到了佛堂,出乎意料地,謝泠舟竟然在,見她不請自來,麵露訝色,但並不過問,擱下筆靜靜等著她開口。
崔寄夢鄭重行禮後,直說來意。
謝泠舟並不驚訝她從何處得知,“沒什麼對與錯,大勢所需罷了。”
又說:“我記得上次我同表妹說過,虛名虛無縹緲,命卻是自己的。”
“兄長出言相勸,我很感激。”崔寄夢望向窗外,仿佛望到了很久以前:“我爹爹乃至我崔家數代人皆一心報國,以護衛疆土為己任,馬革裹屍亦無怨無悔,西南的沙場上尚埋著我崔家世代忠魂,到了我這一代後繼無人,我雖是女子無法上陣殺敵振興門楣,可我流著崔家的血,承的是崔家的姓,理應維護崔家世代忠名不受汙蔑。”
“值得麼?”
謝泠舟掀起長睫凝著她,幽然低語。
“表妹,你這樣會吃虧的。”
從前祖母、外祖母、二表兄都曾這般調笑過她,可他們的語氣大多是寵溺和憐惜的,謝泠舟不同,他話裡夾著一些不同的意味,似乎是……威脅和暗示?
崔寄夢亦回望著他,這人周身永遠隔著一層涼涼的薄霧,叫人捉摸不透。
說他是正人君子,可他冷情冷心,從前還偶爾有溫和的一麵,自兩年前外祖母去世後,他就徹底變得無法靠近,過於理性,甚至到了無情的地步。
可若說他無情無義、唯利是圖,似乎也不儘然,他清心寡欲,如今身處高位卻不曾見他借此謀取權色錢財,偶爾也會在旁人危急時搭把手,但一切得看他心情。
若他是徹頭徹尾的正義君子或無情無義之人,反倒好猜,可謝泠舟讓她看不透,便也猜不透他的行事準則。
她細細琢磨著謝泠舟的話,聽他意思,朝廷當是在謀劃什麼,而崔家如今敗落無人,更無舊部,即便當真有過,此時追究亦沒什麼價值,大概隻是其中附帶的一環,而非不可或缺之處,她開門見山道:“兄長,要我如何做,才會幫我?”
謝泠舟漫不經心把玩筆杆,手一點點、慢慢地握緊筆杆:“你猜。”
崔寄夢無心與他迂回周旋:“兄長深不可測,我縱有一萬個腦子也猜不透。”
謝泠舟起身,“表妹若猜到且想明白了,可隨時到城郊彆院尋我。”
他說罷徑自往外走去,吩咐護衛:“備車,我該去赴宴了。”
崔寄夢凝望著他清臒的身影,他的意思是讓她自己想想她有何價值?
或者說她對他有何價值。
她毫無頭緒,走到佛堂正中,仰頭望著佛像,佛像亦回望她。
門外一個護衛著急忙慌奔了進來,到書案抽屜裡匆忙取了個東西,經過她身側時畢恭畢敬鞠了一躬。
崔寄夢素來以禮待人,亦朝那少年頷首,不經意間瞥見少年手中拿著的香囊,少年察覺到她正盯著香囊看,忙抬袖護住香囊:“這是公子貼身之物。”
語氣誠惶誠恐,仿佛她多看一眼香囊都是他身為屬下的失職。
換做舊時,崔寄夢不會想窺探彆人物品,可這會她有求於謝泠舟,任何關於他的事都會是個突破口。
遂不顧失禮,推開少年遮擋的手,待瞧清後,崔寄夢如遭雷擊殛。
她拉住那少年:“你方才說,這是兄長的貼身之物?”
少年不明就裡地點點頭。
崔寄夢心跳驟然亂起來。
那香囊,分明是她上香那日掉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