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元二十年七月初一。
這日喜鵲登枝, 是太子班師回朝的日子,帝京人頭攢動。
“聽說,此次能從南越蠻子手中奪回二十年前被奪走的桂林郡三城, 崔家那位崔小將軍功不可沒。”
酒樓雅間大敞的窗邊, 嘉和公主姬玉瑤搖著團扇,漫不經心說來。
謝清芫從沉思中回過神:“崔家?殿下說的可是象郡崔氏?”
二十年前,象郡還不叫桂林郡,當年成義王謀反, 朝中大亂, 南越趁火打劫, 聯合南蠻數族攻占邊城,彼時兵微將寡, 若非象郡崔家率闔族上下拚死守城,否則隻怕半個象郡都會落入蠻族之口。
但自那後, 崔氏幾乎闔族儘沒,一代將門世家隻留一對孤兒寡母。
姬玉瑤亦唏噓, “聽皇兄說那崔將軍雖隻十九, 驍勇善戰,用兵不走尋常路, 將來必大有可為, 崔家或能東山再起。”
言談間, 前方人聲喧囂, 禁軍已在前方開道, 謝清芫極目望去, 戰旗獵獵,一隊玄色騎兵如蟒蛇緩緩逼近。
打頭意氣風發的是太子,他身側, 還有位身披玄甲的年輕將領,能與儲君並轡而行,當是那位頗得太子信重的崔小將軍。
二人還來不及看清那位崔將軍模樣,揚起的瓜果花枝遮住了她們的視線。
公主來了興致,從窗邊探出身子:“稀奇,本宮倒要瞧瞧是怎樣俊朗的男子,能惹得滿京百姓如此熱烈?”
人總算近了,透過起落的花枝,謝清芫瞧見一張俊朗的麵龐。
少年將軍騎一匹高頭黑馬,身披玄甲,頭戴玄冠,正含笑和太子說話。
姬玉瑤看愣了:“清芫,我有點後悔這麼早和你兄長成婚了。”
她幽幽歎著,隨手抽過謝清芫手中團扇,用力朝少年將軍擲去。
誰知扔歪了,團扇衝著太子殿下直去,姬玉瑤和謝清芫皆屏息,暗道完了。
好在那位少將軍及時伸手接住團扇,笑著和太子說了幾句話,太子依舊氣定神閒,而那位少將軍則望了過來。
謝清芫沒了扇子,躲避不及,對上一雙含笑卻深邃的眼。
少年將軍劍眉星目,雙瞳如明珠透亮澄澈,和她對上視線後非但不移開,笑意越深,但在謝清芫眼裡,這雙眼卻似幽潭,仿佛要把人看穿。
毫無緣由的,這樣的目光勾起她隱含的不悅,甚至覺得他是故意用目光和她對峙,想看誰先落荒而逃。
謝清芫不喜這般被迫躲避的感覺,淡然與他對視,眉目清冷。
最後是少年將軍先讓了步。
他含笑朝她頷首,收回了視線,手中依舊拿著那把團扇。
太子目不斜視望著前方,“什麼樣的女郎,竟讓淩之挪不開眼。”
崔衡笑著將手中團扇翻了個麵:“人瞧著不大好相處,詩寫得不錯。”
太子笑了:“想不到淩之武人也好風雅,不過若論作詩,當屬謝家女郎,隻可惜她已與永定侯世子定親,不然孤倒可替你們牽線。”
崔衡無奈,自打太子得知他決定自作主張與陳家表妹解除婚約,時不時張羅著替他物色世家女郎。
但他散漫慣了,又喜歡掌控和狩獵,和吟風弄月的矜持閨秀怕是合不來。
(二)
這日回去後,謝清芫做了個夢。
她與那位少年將軍在深巷狹路相逢,對方眉眼含笑,手裡拿著她的團扇,來回翻看,劍眉微挑並不說話。
醒來後,謝清芫並不當回事。
隻當是因那叫崔衡的少年將軍和她孿生兄長謝執氣度有幾分相似。
五歲前,謝清芫一直養在莊子裡,和謝家兄弟姊妹並不親近,長兄和她一樣性子淡漠,而二妹妹似乎有意疏遠她,唯有謝執對她一直很好。
然而有一日二哥醉酒,她去送解酒湯,謝執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起身緊緊抱住她。那個擁抱幾乎讓她窒息,絕不是對妹妹該有的,就在謝清芫心煩意亂時,謝執鬆開了手,致歉說自己認錯了人。
大抵是內疚,那以後,二哥和她漸行漸遠,出征一年連信也沒有。
她雖從未表露出難過,但對於那份兄妹情,多少是懷念且遺憾的。
那個夢連同那位笑裡藏著侵略的一雙眼很快被她拋諸腦後。
後來她時常碰見崔衡。
倒也不算巧合,太子殿下久不在京,回京後自然要各處赴宴,而崔衡又是他有意提攜的心腹,自免不了隨行。
但除去那日彼此都不願相讓的對視,他們再無交集。
這日是太子妃設宴。
謝清芫和一眾女眷在探討詩文音律時,隔著一小片竹林,對麵是男客,太子聽眾文人清談聽得苦不堪言,來了興致,讓謝清芫撫琴、崔衡舞劍。
謝清芫知道舞劍該配一首酣暢淋漓、跌宕起伏的曲子,卻刻意選了首可急可緩的,在前端將音調拉得極為和緩。
無他,隻是想到對視時笑吟吟卻帶著挑釁的一雙眼,想看他希望儘情肆意卻不得不隨著她的琴音忍耐壓抑。
隔著竹林,謝清芫隻依稀瞧見崔衡矯健的身姿,出乎她意料,他倒不心急,長劍如遊蛇,合著她的琴音,不疾不徐地在領地上盤旋,倒和他本人很像。
謝清芫頓覺無趣,指尖急轉,琴音驟然如急雨,又似突然而至的冰雹。
對麵的人也由守變攻,長劍化為一道虛影,耳際傳來長劍攪起的風聲,如一片朝迎麵襲來的尖利竹葉。
謝清芫被這劍聲帶動,指端不聽使喚地飛速撥動,勢要與劍風拚個高低。
一曲畢,長劍也入了鞘。
謝清芫氣息不穩,竟如經曆了一場鏖戰,她懊惱地意識到,自己起先想捉弄彆人,卻不知不覺被牽著走。
說起來這位少將軍比她小一歲,憾敗之餘,又不免笑自己素來穩重,竟會欺負個比她年紀小的少年郎。
竹林對麵,崔衡收了劍負在身後,朝太子為首的眾人欠身,稍頓,亦隔著竹林同對麵琴台前的白衣女子欠身。
過後眾人四散遊玩,謝清芫跟著姬玉瑤在園子裡散步,數日前姬玉瑤方診出有孕,長兄謝蘊麵上雖淡然,但出門前再三囑咐她,多照看著點。
畢竟是是謝家孫輩裡頭一個孩子,謝清芫身為準姑母,自也期待且緊張,整整一日,她都片刻不離地跟著姬玉瑤。
行至前方,一青衫男子走近了,苦不堪言的姬玉瑤見了救兵般:“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