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爐中白煙嫋嫋, 羅帳半掩,室內無風,卻有紅浪微翻。
女子坐直身子, 長發垂在腰間搖曳輕撓,躺在榻上的是位麵容清俊的公子,便是這種時候,那公主神情依舊肅淡, 可眼底隱忍的繾綣和緋紅眼角卻騙不了人。
“駙馬, 喜歡麼?”
女子聲音溫柔似水, 然姿態儘顯掌控,被壓製的公子肅然讓人不敢造次, 在這場春潮中,卻是隨波跌宕者。
塗著丹蔻的玉指似一把溫柔刀,在守禮君子的皮囊上劃出一隙裂縫,將被壓抑的欲念抽蠶絲般一點點扯出。
烏發搖曳如波, 浪濤愈發激蕩, 一直壓抑隱忍著的公子驟然咬緊牙關, 擎住女子腰肢反客為主, 還不忘將半敞的羅帳拉上,羅帳簌簌搖晃,遮住春光無限。
日升月落,窗外花影浮動,光影流轉, 好似過了數年, 室內的陳設換了個樣,旖旎漸散,空氣中結了一層冰般。
“本宮貴為公主, 多要幾個男人怎麼了?”金縷鞋踢開滾落的花瓶,流光溢彩的裙裾搖曳,女子消失在門後。
物是人非,曾經的交頸鴛鴦冷眼相對,一個用冷漠掩蓋因愛而生的妒意,另一個用虛假的氣話遮掩愛意。
公子在岑寂的室內靜立良久,雙手握拳,冷冷地自哂一笑,亦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一地狼藉……
“殿下,殿下……又魘著了?”
姬玉瑤睜開眼,從貴妃榻上倏然坐起,額角出了許多汗。
離大婚隻有半月,近期卻頻頻夢見和未來駙馬、謝氏長公子謝蘊婚後諸事。
夢中她起初隻是喜歡他的麵皮,那張好看的臉配上冷淡克製的性子,自有一番讓人想窺探的神秘。後來漸漸動了情,看彆的男子覺得索然無味,可她的姑母,那位灑脫不羈的敬亭長公主調笑她:“你一個公主,若隻守著一個男子,豈不貽笑大方?”
這話的確是她那姑母能說出來的,現實中姬玉瑤曾數度被姑母言語刺激,為證明一口氣,做出些違心之舉。
那個夢中,她為了不被姑母嘲笑堂堂公主成婚後竟被一個男人迷得七葷八素的,婚後依舊裝出一副縱情聲色的模樣。
當然,不服輸是其一,她也的確貪玩,喜歡被一群好看的人圍著,喜歡那種賞心悅目的快樂。
可夢中的駙馬占有欲極強,她隻要看彆的男子一眼,他便不悅,起初姬玉瑤還為他的吃味而欣悅,有意激他,後來他變得越來越淡漠。
顯然,他不喜縱情聲色之人。
姬玉瑤與那位謝家長公子接觸甚少,但夢裡那一板一眼、克己到近乎苛刻的作風,和現實中的他倒如出一轍。
可夢裡他們曾有過一段如膠似漆的時光,白日裡克己複禮的長公子,夜間被她勾得逐漸沉迷,一道溺於情l愛。
想到這,姬玉瑤用力搖搖扇子,要將那旖旎的、令人躁熱的畫麵趕跑。
她是做夢做瘋了吧,廟裡的僧侶尚可能破戒,謝蘊沉溺於情愛,絕無可能!
但這婚不得不成。
他們雖是景元帝做主賜婚,但姬玉瑤和兄長陳留王也從中推波助瀾了。
她再不學無術,但也是一國公主,自是渴望天下安定,百姓安居樂業,太子窮兵黷武,她更認同皇兄休養生息的主張。且她母妃曾是已故孝寧皇後侍婢,卻在先皇後有孕時被父皇看上,先後誕下兩個孩子,先皇後此生願景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在得知父皇有了新歡後鬱鬱而終。
太子和先皇後母子情深,若他登基,會不會為難他們兄妹和母妃?
雖說皇兄的王妃出自第一世族虞家,但虞氏更是太子的母族,陳留王看似風光,身後並無可信賴的世族支持,她隻能通過聯姻儘綿薄之力。
罷了,姬玉瑤思前想後,這樁婚事本就裹挾著利益,她和謝蘊皆心知肚明。
大不了再過幾年建了府,各過各的,隻是她才不要像夢裡那個自己一樣。
遮遮掩掩,想在姑母麵前證明她灑脫不羈,在夫婿麵前遮掩嬌縱散漫的本性,兩邊都不討好,還委屈自己。
真傻。
(二)
大婚之日轉瞬即至。
飲過合巹酒後,看著麵如冠玉的駙馬,姬玉瑤覺得那個夢倒也不算離譜。
夢裡成婚後,她千方百計想將他扯下紅塵,想讓這張臉蒙上欲色,一時興起扮起溫婉,後來麵具就卸不下了。
此刻她的駙馬端坐一旁,凝眉思索,姿態過於端肅,似乎並無行周公之禮的打算。
姬玉瑤卸下沉重發冠,散漫道:“本宮早聽聞謝家長公子克己複禮,深為敬佩,想必在父皇賜婚前,駙馬應當想娶一位端方知禮的大家閨秀。可造化弄人,本宮散漫不羈,又嬌縱愛玩,駙馬是否失望?”
一番稍加試探,果見謝蘊皺了皺眉,轉頭看向她。
但出乎姬玉瑤意料,這一貫端肅的人並無不悅,隻是很困惑,又像是在掙紮。
他思索許久似是未找到答案,誠懇道:“臣並無此般想法。”
姬玉瑤猜不到他心思,又說:“本宮並非在興師問罪,隻是我縱情聲色,駙馬克己守禮,你我若遷就對方硬湊著過日子,對彼此都不公平,不如這樣,婚後你我各過各的,但明麵上該儘的職責還得儘,彆讓對方在世家宗親中受人恥笑便可。”
謝蘊愈發困惑,沉思稍許,最終點頭:“臣謹遵殿下之命。”
姬玉瑤很納悶:“你既一口一個‘臣’,難道不該像勸諫父皇那般勸諫本宮?你不覺得本宮這般女子離經叛道,不守禮法?”
有那麼一瞬,謝蘊看她的目光很是訝異,似乎料不到她會如此說。
他眼中的疑慮更深了,但仍道:“殿下貴為公主,自是與一般女子不同,殿下就是禮法。”
姬玉瑤覺得他這般說大概是認同了她的建議,她就說嘛,謝蘊此人怎會和夢裡一樣縱l欲?
她這位駙馬今春方及冠,比她大了將近四歲,卻對她百般忍讓敬重,姬玉瑤態度和緩了許多:“謝駙馬體諒,夜已深了,駙馬操勞一日,可以自行歇息去了,不必拘禮。”
謝蘊有些心不在焉,過了好一會才起身道:“那臣先行告退。”
剛走出去一會,他又折返了。
他像在朝堂上回陛下話那般,用恭敬的態度拉開二人的距離:“殿下,宮裡的人守在外麵,臣此時出去,有損殿下威儀。”
也是,若讓她那姑母知道她在大婚之夜不和駙馬在一塊,要麼揶揄她刁鑽冷待駙馬,要麼嗤笑她不得駙馬心意。
姬玉瑤指指斜對麵的矮榻。
“那便委屈駙馬了。”
“是臣叨擾殿下。”謝蘊致歉後,走到榻邊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丹丸,正欲就著茶水飲下。
時下名流世家崇尚佛道玄學,五石散、各類丹藥在京中風行。
姬玉瑤詫異:“駙馬也服丹藥?”
謝蘊淡然道:“回殿下,此非丹藥,乃尋常藥丸,可緩解少眠多夢之症。
他說完,轉向姬玉瑤,似在等她作出回應,果真,聽到多夢,姬玉瑤倏而起身,走到他跟前:“駙馬也時常做夢?”
她身上熏著的蘇合香像潛入暗室的夜風,環住了謝蘊,他神色微怔,“從前從不做夢,隻近幾個月多夢。”
姬玉瑤如遇知音,在他邊上坐下,望著那一個小瓷瓶,姿態雍容華貴,看似瞧不上,眼底卻充滿希冀:“藥可有用?”
謝蘊頷首:“於臣而言,有用。”
姬玉瑤默然看著那瓷瓶,公主之尊讓她無法開口和他討要,可直接命令又顯得欺負人,想了想,似有所思道:“母妃一直多夢,宮裡禦醫都束手無策。”
她委婉地說完,頗苦惱地搖著扇子,反正謝蘊身為臣子,定能悟出來。
他很上道,恭謹道:“若殿下不嫌,我可去尋那大夫討要方子。”
姬玉瑤點點頭,想想又改口:“母妃身子骨弱,不得隨意用藥,我為人子女,理當為母妃試藥。”
謝蘊明白了。
他從瓷瓶中倒出一顆丹丸,用銀針當著她的麵試過無毒後,才遞給姬玉瑤。
這人可真是一絲不苟。
姬玉瑤滿意地接過來,指端不慎觸到謝蘊的手,驟然想起那夢中的謝家長公子,他平日不苟言笑,隻有在羅帳內才顯露些柔情,動情時會與她十指緊扣……
要命,怎能對著這樣一張冷肅的臉,想那些放肆糜豔的畫麵?姬玉瑤手倏然一抖,匆匆從他手中接過丹丸,一口服下,傲然道:“謝駙馬贈藥。”
說罷踩著木屐從容離去,連掀開紗幔上榻的姿態都雍容不可高攀。
夜深了,帳內傳來極輕的呼吸聲,因駙馬歇在屋裡,侍婢們不敢進來守夜,寬敞的屋內隻有他們二人。
空氣中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幽香,和男子身上的沉水香逐漸相融。
百子千孫帳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挑開,謝蘊立在床前,若有所思看著榻上女子,眸中時而流露出疑惑,時而被勾出沉沉痛意,甚至還有不合常理的思念。
他看了一會,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觸碰,意識到這,謝蘊長睫動了動,手頓在半空收緊成拳,轉而拉上紗幔。
剛轉身離去,賬內傳來一聲咬牙切齒的嗤諷:“哼,書讀到狗肚子裡的東西!”
謝蘊眉心驟凝,長指再度撩開紗帳,那嬌貴的公主睡得正沉,紅唇微撅,十分憤怒,當是夢到了惱人的事,她閉著眼,他都能從那緊擰的秀眉看出她的怒氣。
他安靜立在榻前,琢磨著她那句夢話,陷入沉思,末了繃得緊緊的唇角輕輕往上勾,輕輕遮上紗幔。
次日清晨。
姬玉瑤不悅地拂開羅帳,見謝蘊立在窗邊,修長的手拿著那瓶藥丸正來回轉動,似乎在欣賞瓷瓶。
她輕嗤:“少傅這藥,沒用。”
謝蘊回身靜靜與她對望,姬玉瑤一滯,是她的錯覺?他的眼神和昨日很不一樣,昨日他眼底是一汪寒潭,今日便像寒潭上漫著薄霧,觸之微冷但柔和朦朧。
“殿下昨夜做夢了?”
他提到這,姬玉瑤不禁咬緊銀牙,麵有薄怒,昨夜她的確又做了夢。
這回的夢更氣人,謝蘊不喜歡她的放縱,覺得會上梁不正下梁歪,對他們的孩子百般嚴厲,這讓姬玉瑤無比窩火。
和離五年後,他再娶了,和新婚妻子相敬如賓。她隱約記得夢中他那位新歡比他小幾歲,似乎是什麼才女,但那女子起先與虞家郎君有婚約,郎才女貌曾被傳為佳話,剛過孝期要成婚時,虞氏卻因勾結將領延誤軍情的大罪闔族落了罪。
虞郎屍骨未寒,那位江左才女轉頭就嫁了謝蘊,成婚才八個月女兒便出生了,對外宣稱是早產。
侍女為討好她,同姬玉瑤說興許雲氏腹中孩子並非謝蘊的,姬玉瑤才不信,謝蘊那般重三綱五常之人,會替彆人養孩子?他定是一早就喜歡那位表妹,見人家未婚夫婿落罪,上趕著趁虛而入呢,說不定在和自己成婚前他就有心思了,隻是被賜婚攪黃了。
想到這,姬玉瑤便氣憤。
縱然是在夢裡,縱使夢裡他是在和她和離後五年才再娶,可她仍咽不下這口氣。
無他,她堂堂一國公主,他竟瞧不上她,實在眼盲至極!
那個夢極度逼真,逼真到這會到見到謝蘊,姬玉瑤一肚子氣,臉色冷了下來,不理會他,喚來侍婢更衣。
謝蘊並未在意她的冷淡,深深凝了她一眼,依舊是混著疑惑、掙紮、痛苦和愛意的目光,還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溫柔。
(三)
是日,風和日麗,敬亭長公主在彆苑辦馬球賽,姬玉瑤自然是要去。
那道身騎棗紅馬的絳色身影像一道烈焰,姬玉瑤又勾進一球,朝著場外的敬亭長公主遙遙一笑。
敬亭長公主身側貴婦幽幽歎道:“同為女子,嘉和殿下成婚後依舊瀟灑恣意,方才我還瞧見駙馬親自扶她下馬車呢,沒想到那樣冷冰冰的人,倒是體貼。”
敬亭長公主笑道:“嘉和可是公主,縱是謝家長子,在外也得全她顏麵。”
貴婦納罕,望向馬球場邊上的駙馬:“可我瞧著他們倒是琴瑟和鳴,你瞧,駙馬這會眼睛一刻都不離殿下呢。”
敬亭長公主意味不明笑了,她親身經曆過,利益聯姻哪有真情可言,曆朝曆代,真正幸福的公主能有幾個?
這場馬球賽最終以姬玉瑤一方獲勝告終,她玩得儘興,有些忘乎所以,跳下馬時人還未站穩不留神踩到一個物件,腳上一扭,痛呼著跪在地上。
離得最近的一位中郎將忙過來攙扶,淡青袍角攜著一陣輕風掠過,一隻冷白的手已率先扶住姬玉瑤。
“殿下,可有大礙?”
謝蘊聲音依舊沉靜,動作卻不似往常進退合宜,徑直抱起姬玉瑤,朝那中郎將頷首,抱著她走了。
姬玉瑤從未和他如此親近,待他抱著她走出一段距離後,她推脫著要下來:“駙馬不必如此,讓侍婢來就行。”
謝蘊收緊了手,正色道:“臣是殿下的駙馬,殿下受傷,臣讓侍婢攙扶,不合禮節。”
姬玉瑤想著也是,她那位姑母今日還歎息,說她們皇家女子,真情難求,勸她彆難過。話是安慰的話,姬玉瑤聽著卻覺像是在貶低她,她是公主,又生得這般美,姑母憑什麼認為謝蘊不會喜歡她?
遠遠望去,見姑母正朝這邊望來,似乎不大高興,姬玉瑤得寸進尺,手挽住謝蘊脖頸,姿態更為親昵。
還假裝無意,用臉蹭了蹭謝蘊脖頸,虛弱道:“方才那一下可真痛啊……”
謝蘊步子頓住,身子繃緊了,雖隻短短一瞬,但姬玉瑤發覺了,她假裝不知,悄悄抬眼,見他緊抿薄唇看似不為所動,耳根子卻染上薄紅。
害羞了啊。
姬玉瑤輕聲笑了。
這倒是一個意外的發現,她以為她這駙馬無情無欲,視紅顏若枯骨,想不到也會因為這一細微的親近害羞。
裝得倒是挺鎮定的。
謝蘊聽到她在笑,垂眸看她一眼,問:“殿下為何發笑?”
姬玉瑤眉梢動了動,曼聲道:“方才贏了,本宮高興。”
謝蘊嘴角極隱忍地勾了勾,誠摯道:“臣恭喜殿下得勝。”
這語氣和平日對父皇說話沒兩樣,公主頓覺無趣,起了進一步逗弄的心思,將臉貼在他胸前:“駙馬,你的心跳得好快啊,是因為本宮太重了麼?還是,”
“……因為緊張呢?”
謝蘊步履未停,無半分失態,耳垂卻比方才更紅:“是臣文弱,體力不支。”
呸,哪來的文弱,姬玉瑤隔著衣衫,都能感覺到他雖清瘦,但身板很結實。
那些怪夢裡,他也是如此,穿著衣衫時讓人想欺負,褪下時卻讓人腿酸……
姬玉瑤身邊雖圍著眾多琴師文人,但她隻是稍加撩撥,如今還未經人事,偶爾看過幾本風月本子,但都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