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瑤道不必多禮,看了他好一會,問:“可是與雲七娘有婚約的那位?”
虞三郎道正是。
姬玉瑤回頭看了謝蘊一眼,雙眼微眯,眼底越發的冷,謝蘊亦深深看著她,神情似很緊張,又似擔憂,
是因為她和虞三郎說話了?
這醋勁兒和夢裡倒是像,姬玉瑤轉頭問虞三郎:“你和駙馬關係不錯?”
虞三郎稱和謝蘊師出同門。
“原是師兄弟啊。”姬玉瑤幽幽道,意味深長地笑著看向謝蘊。
明知他此時聽不懂,她還是笑道:“虞郎的未婚妻子,可是駙馬的表妹?”
謝蘊凝望著她,點頭稱是,“雲家表妹和三郎情投意合,我待雲家表妹如親生妹妹,和三郎算親上加親。”
姬玉瑤不信他這有意撇清關係般的話,隨口道了聲彆就從二人身側經過。
這一夜她並未隨謝蘊回謝府,而是以陪皇祖母為由留在了宮裡。
謝蘊派人給她捎來信,稱自己少時曾被弟弟妹妹調侃過和雲七娘有情誼,若有人再拿此事說笑,希望姬玉瑤彆誤會。
信的末尾,謝蘊再三陳明:“臣心上隻殿下一人,對雲七娘隻有兄妹之誼。”
姬玉瑤將那封信付之一炬,並不理會他,即便他現在對雲七娘隻有兄妹之誼又如何?不代表以後不會有夫妻之情。
幸好她這回沒有喜歡上他。
大概是日有所思,這夜許久未做夢的姬玉瑤又陷入夢境。
次日醒來後,她卻並未和往常一樣氣惱地痛罵謝蘊,而是坐著發了好久呆。
沒一會,謝蘊就派人來宮裡給她送信,倒沒有彆的事,隻在信上說些她屋裡的花枯萎了一類的小事。
姬玉瑤看著信,一時百感交集。
隻因昨夜夢裡,謝蘊被刺殺,幾乎九死一生,雲七娘來找她,求她見謝蘊一麵。
雲七娘稱自己和謝蘊隻是表麵夫妻,當年她未婚夫在成婚前落罪,她懷了身孕,家中人卻安排她和謝蘊相看,她不願瞞著謝蘊,更不願另嫁他人,便坦白了。
誰料謝蘊得知後,卻說自己也無意成婚,隻礙於家族壓力不得不娶妻,若她願意,他們可做一對表麵夫妻,他給雲七娘和腹中孩子一個棲身之所,而雲七娘替他扮演好妻子的角色。
雲七娘以為謝蘊隻是純粹冷情寡欲,便答應了,後來才知並非如此。
此時此刻,姬玉瑤看著手中的信,耳邊回響夢中雲七娘的話:“他娶我隻因我不能擾亂他心誌,但殿下可以。”
夢的最後,姬玉瑤去見了謝蘊,他昏迷不醒,一遍遍呢喃:“瑤瑤,對不起。”
若她所做的是未卜先知的夢,說明謝蘊的確深愛著她;若那些夢都是她臆想出來的,謝蘊就更無辜了。
姬玉瑤竟不知要如何麵對他,更不知往後要如何處理和他的關係。
她決意擱置不提,正逢母妃身子不適,姬玉瑤以侍疾為由在宮裡住下。
在宮裡小住半月,卻出了事。
有人陷害她母妃,稱當年先皇後之死是她因母妃做皇後侍婢時給皇後下藥。此事原本模棱兩可,但虞家的人為了替太子鏟除隱患,鐵了心要落實罪名。
姬玉瑤母妃百口莫辯,最後被皇帝褫奪妃位,遣去廢宮禁閉。
姬玉瑤不甘心,她去求皇帝,誰料皇帝卻說自己對先皇後有愧疚,又需穩住虞家,不得不委屈她的母妃。
後來皇帝索性閉門不見,去找太後也無用,隻因太後也是虞家人。
她不甘心,要去掖庭尋當年舊人作證,皇帝卻下令稱她已成婚,過久滯留宮中不合宮規,派內宦送她出宮。
那一刻,姬玉瑤才知自己身為父皇唯一的女兒看似擁有一切,但和她被輕易舍棄的母妃一樣,所謂恩寵隻是父皇高興時的施舍,必要時他們是能被舍棄的。
姬玉瑤並未回謝府,而是去了彆宮,母妃讓她回謝府,彆再插手此事。
“孩子,自古帝王家都是如此,你莫要再執拗了,母妃當年要出宮嫁人,卻被君王臨幸,從此困在深宮,如今住到彆宮正好可以圖個清靜,遠離是非,隻是苦了你們兩個,生在帝王家不得不卷入其中……”
最終姬玉瑤被勸了回來,她初成婚,未建公主府,無處可去,隻好回謝家。
半道上落了雨,姬玉瑤的馬車剛到謝府,掀開簾子,謝蘊正撐著一把傘立在府前,雨不算大,但他的披風濕透了,顯然在此侯了好一會,看著孤零零的。
曾經把她捧在掌心的父皇和皇祖母對她避而不見,反倒是她躲避甚至戒備的人,成了在京中唯一算得上親人的人。
姬玉瑤並未像以往那般讓他過來攙扶,也不需要侍婢,徑自下了馬車。
謝蘊已撐傘走到她跟前:“殿下。”
(八)
見到謝蘊時,姬玉瑤才相信自己那些夢都是亂夢,若真能預知後事,為何她隻夢到了和謝蘊有關的事,卻夢不到母妃此次的難關?可她如今連對謝蘊內疚的餘力都沒有,扯了扯嘴角,往院中走回。
一路上她都沒說話,謝蘊亦沉默地撐著傘,回到正屋時,他剛想開口詢問,姬玉瑤伸手捂住他的嘴。
“駙馬不必問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我不想再提起。”多說無用,再提隻會讓她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力。
“好。”謝蘊不再多言,隻喚來侍婢替她準備沐浴的熱水。
姬玉瑤又變回那個矜傲的公主,踢掉腳上絲履,赤著腳走上前來,勾住他衣襟:“駙馬可願服侍本宮沐浴?”
謝蘊說好,姬玉瑤便站著,攤開雙手擺出要他服侍的姿態,謝蘊上前替她褪去層層衣裙,再把她抱去浴池裡。
他半蹲在池邊替她擦洗,姬玉瑤抬頭看他,蠱惑道:“駙馬不會以為,本宮說沐浴就真的隻是沐浴吧?”
謝蘊道:“聽憑殿下差遣。”
姬玉瑤本想把他拉下水,看著他齊整的衣冠,又改變了想法,“去裡間。”
到了羅帳裡,謝蘊正要摘下玉冠,被姬玉瑤攔住了:“彆摘,本宮就喜歡看駙馬衣冠楚楚的模樣。”
謝蘊從諫如流,俯身從她的唇上開始輕吻,溫柔得不像話,可此時的姬玉瑤不想要溫柔,隻想將心底的壓抑宣泄而出。
她翻了個身,懶洋洋趴在枕上:“不必那麼麻煩,直入正題吧。”
謝蘊有一點很合她心意,他很踏實,一向少說多做,眼下也是如此。
姬玉瑤頭一次覺得謝蘊很懂她,他似乎知道她太壓抑了,太過溫柔在此時都是雞肋,遂快準狠地直切正題。
姬玉瑤猛一抓住軟枕,緊緊皺著眉,謝蘊不免擔心,不敢輕舉妄動,保持著當前姿態紋絲不動:“殿下可還好?”
“本宮很好。”姬玉瑤咬牙切齒道,“隻是發覺駙馬的確文弱。”
其實他並不弱,存在感強得無法忽視,但她隻是想激得他更無禮些,謝蘊懂了她的意思,往來間無比蠻橫。
可姬玉瑤仍覺差了點,她需要讓她無力思索、呼吸和神智都被掠奪般的感覺。
她稍稍抬起身子,極儘妖妍,迎合著謝蘊,好滿足她自己。果真謝蘊見不得她這般,愈加瘋狂,半分餘地不留。
宮裡的事他略有耳聞,但後宮之事他們不宜插手,謝蘊亦不願讓謝遄認為他感情用事,他無法幫到她,唯有通過這種方式讓她心裡能舒坦些。
正好今日也是個讓他壓抑的日子。
謝蘊答應了姬玉瑤種種過分荒唐的請求,但她仍覺不夠,不斷鞭策駿馬般,命他再大膽一些,一點點突破他的底線,真不知她從哪知道那麼多荒謬的姿態?
“駙馬,本宮想到窗前看景,你抱我過去可好?”
謝蘊將她抱了起來,走到窗前,他走得很慢,邊走邊道:“成婚以來,殿下似乎未曾喚過臣的名字。”
姬玉瑤喊他謝蘊,他步伐更為堅定,她得了好處,摟著他脖頸喚個不停。
夜風驟起,窗前樹影隨人影搖曳,映在窗紙上,許久才平靜。
姬玉瑤坐在窗前桌案上,看著外頭發呆,謝蘊立在桌前擁住她,兩人並未分開,一道看著窗外月色。
姬玉瑤將下巴擱在他肩頭,倦得無力說話,想起方才種種,又難免訝異,他是否知道得太多了?
她在他懷裡抬起頭,對上謝蘊恢複清明的眼:“本宮自認足夠縱情聲色,不料駙馬反倒像是閱儘千帆的那位。”
謝蘊淡道:“臣隻殿下一人。”
姬玉瑤倒是不疑,此人過於認死理,不會違背禮教,大概隻是學得快。
她放柔聲音:“本宮準你和父皇母妃那般喚我。”
說著想起她的母妃失事被冷落在了彆宮裡,而父皇不肯見她,兩個曾經寵溺地叫她瑤瑤的人,都離她而去了。
這個曾經象征父母榮寵的名字,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
“罷了,像往常那般喚吧。”
謝蘊卻違抗了她的命令,抱緊了她,喚她:“瑤瑤。”
他喚她名字時,熟稔又生疏。
好像曾經這般喊過,語氣又不大自然。
姬玉瑤留意到他身上有一股水邊獨有的水腥氣,問:“駙馬去水邊了?”
“嗯。”謝蘊應道。
他並未多說,姬玉瑤也不多問,她隱約覺得今日謝蘊亦有心事。
方才他比她還不冷靜,顯然也在從放縱中尋求一個宣泄的出口。
謝蘊兀自沉默,抱著她許久,姬玉瑤感覺他慢慢蘇醒,摟住他,像方才春深時那般喚了聲“謝蘊”,但他並未有彆的打算。
“彆動,就這樣待一會。”
姬玉瑤伸手寬慰地拍了拍他後背。
謝蘊沉默許久,忽然淡聲開口道:“今日是我長兄謝珩祭日。”
她倏然抬頭,被他按回肩頭。
姬玉瑤明白過來,他想傾訴,但又不願讓她離他的軟肋太近,因此她不需要作出回應,隻需靜聽著。
“當年是我攛掇兄長溜出府遊湖泛舟,也是為救我,兄長被水衝走。”
謝蘊冷靜地敘述著,仿佛自己隻是局外人:“兄長自幼天賦異稟,是父親引以為傲的長子,他曾稱此子能代領謝氏一族開拓盛景,出事後,我怕他得知兄長是因我之故才喪命,會因此摒棄我,瞞了他十幾年。”
後來他成了謝家長子,為彌補父親的落差和自身內疚,他幾乎把自己當成兄長的替身,照著兄長改變自己性情習慣。
他天分不差,但較之兄長仍遠遠不夠,兄長能輕而易舉做到的事,他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出事時他七歲,兄長七歲時已能和名儒對弈獲勝,能作策論。
這些謝蘊通通做不到,隻能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地讀書。
那些近乎自虐般的克製,便是因此而生,為了成為兄長,成為讓父親滿意的謝家長子,他半步也不能行查踏錯。
後來總算趕上兄長十之一二,父親眼中的遺憾似乎也少了很多。
但他終究無法成為兄長。
每年兄長祭日,謝蘊照例會把自己關在佛堂禁閉一日,立在佛前會讓他當年的過錯顯得更為罪孽深重,以痛止痛。
今日他照例去佛堂,見父母正為兄長抄經,喪子多年,他們仍難辭悲痛。
謝遄感慨:“若大郎在世,如今已二十有三,隻可惜天妒英才,我謝家雖人才輩出,但那般天資的孩子也屬實難得,往前數十年,往後數十年,都不會有。”
謝蘊悄然退出佛堂,出府在當年兄長被衝走的那片水域前立了一日。
這十三年裡,他曾數度意識到自己和兄長的差距僅靠努力無法彌補。
那是天之驕子和庸才的差距。
即便如今二十有一官居少傅,並不算差,但他知道,若是兄長,能做得更好。
每每立在水邊,他不由異想天開,若當初溺亡的是自己,一切都會比現在好。
可惜不能。
謝蘊隻說了兩句,便不再多言,靜靜擁著姬玉瑤,她猜到幾分,連她這樣不需和任何兄弟姐妹做比、安心做草包的人,尚不願屈居人下,何況謝蘊?
姬玉瑤並非風雅之人,紓解憋悶的方式便是通過縱容彆的欲念,以毒攻毒。
她撓了撓他殘留著熱汗的後背:“駙馬,不若我們再鬨上一會?”
“好。”謝蘊退離一些,再重重擁緊她,窗柩上的影子又動蕩起來。
天際現出魚肚白時,謝蘊坐在榻上,將姬玉瑤背對著自己,朝前抱著,仍未分開,他在身後輕吻她脖頸,像相互舐弄毛發,依偎著取暖的貓兒。
“瑤瑤。”
他試探著喚了聲。
“嗯,想喚就喚吧,不必顧慮。”姬玉瑤應著他,腦袋後仰靠著他。
“我乏了,我們歇下吧。”
謝蘊扶著她躺下,二人同蓋一床被子,共枕而眠。
姬玉瑤身心俱疲,什麼也不願去想,很快墜入夢鄉,又回到最初那個夢裡。
(九)前世
那是她和謝蘊的大婚之夜。
卻扇後,姬玉瑤看著眼前軒然霞舉,周身清冷肅然的青年,暗道這婚成得妙啊。
早在成婚前,她便想本是皇家和世家約定俗成的聯姻,不必當真,婚後她該怎麼隨意便怎麼隨意。
可如今看著謝蘊,她改變了主意,這位駙馬無論是清冷含蓄的性情,還是俊朗的麵龐,都十分合她心意。
這位謝家長公子此前一直在京外任職,回京才半年,和誰都不熟絡,可正因如此,她才覺他總像蒙著晨霧般神秘,讓人想一探究竟。
謝蘊當會喜歡溫婉的女子,橫豎他不知她性情,她有的是做戲的本事,放下公主架子,學著那些世家婦們,端雅福身。
“郎君。”
溫婉的聲音叫姬玉瑤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謝蘊仍是那般疏離,恭謹道:“殿下貴為公主,與臣先是君臣,後為夫妻,不必多禮。”
二人各自去沐浴了,謝蘊稱還有公務要忙,欲起身去書房,姬玉瑤扯住他衣角,善解人意道:“郎君勤勉,本宮看在眼裡,為父皇有這般臣子而高興,隻是,今日是你我大婚之夜,宮裡派了人來,郎君這會出去,隻怕對你我都不好。”
謝蘊似不大習慣與人親近,不動聲色將袍角從她手中抽出:“多謝殿下提醒。”
姬玉瑤正想說那你我歇下吧,謝蘊卻喚侍婢:“去書房取來我案上公文。”
她心知不得操之過急,若他輕易便對她沉迷了,還有什麼意思呢。
便也不攔著他,隻說:“郎君辛苦,本宮先行沐浴歇下了。”
沐浴過後,姬玉瑤穿著一身絳色寢衣走出來,謝蘊正旁若無人在桌旁批閱公文,她父皇一直誇謝家公子沉靜持重,行事穩妥,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和那些紈絝子弟不同,謝蘊出身矜貴,但一直刻苦用功,這實在難得。
姬玉瑤走上前,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替他在桌前添了一盞燭台,但並未出聲,安靜地離開了。
她回到榻上躺下來,隔著朦朧一片的紗幔看著他,見謝蘊的臉朝這邊稍稍側了些,姬玉瑤滿意地勾起唇角。
來日方長,可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