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訝異地看著姬玉瑤。
燈燭搖曳, 在那淡欲以至顯得岑寂的眼底映出微光,像是被碾碎的金粉。
姬玉瑤覺得他今夜也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有些落寞。但他為何落寞?
因為她走前說要養樂師?
她湊近了些, 對上他的眼:“駙馬很驚訝,是沒想到本宮竟這般大膽麼?”
謝蘊錯開眼,目光無定處:“臣訝異隻是沒想到殿下會找臣, 臣以為,殿下身邊眾星拱月, 臣可有可無。”
哎喲,這話有些像父皇後宮裡那些嬪妃, 和夢裡的他太不像了,夢裡那人可是連她碰一下旁人的衣角都會慍怒。
姬玉瑤不回應, 手搭上他肩頭,一邊膝蓋順勢支在他膝上,低頭端詳這張臉。
按謝蘊的性子, 應當是會覺得冒犯的, 但他沒有,他隻是仰著麵, 與她對視, 目光安靜如孩童, 坦然澄澈。
姬玉瑤伸出食指, 指腹從額頭一路遊走到眉骨, 又到高挺的鼻梁。
難怪謝蘊會給人孤高冷清之感,是因這眉骨和鼻梁,好似匠人用刻刀在玉石上驚心雕鑿而成,比玉冷一些,比冰柔和些。
她的指腹停在他唇上, 湊近道:“自然是因為駙馬甚合本宮心意啊。”
謝蘊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還想追問,姬玉瑤卻猛的按住他的唇,指腹輾轉,低下頭,紅唇在他冰涼的唇上輕貼。
謝蘊仰麵閉上眼,任她為所欲為。
姬玉瑤貼了一瞬卻不動了,那片紅唇離開了他唇角,他睜眼,見她蹙了蹙眉,眼底有窘意和不解。
她抿抿唇,不舍地從他臉上移開視線,扶了扶步搖:“不早了,該歇息了,駙馬回偏廂去吧。”
謝蘊卻將手放在她腰間,仰望著她:“殿下是不是不會?”
“什麼?”
姬玉瑤的從容仿佛被凍住了,眉頭微壓:“駙馬這是在嗤諷本宮?”
她的確是不會,貼上謝蘊的唇後,才意識到原來不是看多了就能會的。
但姬玉瑤怎可能在人前露怯?她含笑捧住謝蘊的臉:“本宮習慣了被伺候,可你是我的駙馬,又出身名門,和那些人不同,本宮不想輕慢你。”
謝蘊眼簾動了動:“臣是殿下的駙馬,服侍殿下是臣職責所在。”
他給了她一個台階,姬玉瑤便往下走了,唇與他嘴角保持著一指寬的距離,呼吸交融,幽幽道:“那本宮拭目以待。”
意思很明顯,要他伺候她。
謝蘊放在她身後的手挪到後頸,力度輕柔地將她的臉壓下,雙唇相貼,再輾轉遊移。
他閉上了眼,姬玉瑤卻並未,皇兄曾對她說過一句話,若想看穿一個人,先要看他的眼;若想打敗一個人,先讓他目光亂掉,再亂其心誌。
她要看清謝蘊沉溺的模樣,輕聲哄道:“駙馬,彆閉上眼,睜開,看著本宮。”
謝蘊睫毛顫動,遲遲才睜開眼,姬玉瑤被他眼底隱忍卻明顯的情意嚇到了。
他怕不是對她情根深種了?
她失神時,謝蘊伺機撬開了她的唇,姬玉瑤明眸半闔著,想起方才看姑母和那麵首唇舌勾纏時,隻覺令人作嘔,如今方知原來令人作嘔的並非接吻本身,得看和誰。
比如謝蘊,親近時她能嗅到他身上雪鬆般清寒的氣息,使得這個吻既充滿了貪念,又摻雜些因克製而生的神聖感。
很奇怪的感覺,並不叫人討厭。
這種感覺含蓄又放縱,很是奇妙,姬玉瑤神魂出竅時,謝蘊的低啞著聲請求她:“殿下,臣要冒犯了。”
姬玉瑤失口輕呼出聲,身子淩空,被謝蘊攔腰抱起,輕柔的羅帳拂過她麵頰,柔軟的錦被陷了下去。
謝蘊手放在絲絛上,低聲征詢她:“殿下?”
她半合著眼,慵懶嗯了聲。
一陣窸窣聲過後,姬玉瑤挑眉命令:“你的也去了。”
若隻她一人袒露,像什麼話?
在她的注視下,謝蘊默然起身,像要舉辦什麼隆重的儀典般,有條不紊地解開下頜玉冠的係帶,接著到腰間佩的玉佩、香囊,再就是冷青色外袍。
姬玉瑤想起今日姑母府裡的那些俊美少年,若是他們,應當會含羞卻大膽地看著她,褪下衣衫時可能欲說還休,可能大膽放浪,總之會帶有刻意引誘的目的。
可謝蘊不一樣。
他做這些事時,麵色沉靜,沒有半分邪念,就像執筆磨墨,撚起棋子一般從容澹然。
可他們接下來要做的可不是什麼雅正之事,被他用這般正經的態度對待,反倒彆有一番試探禁l忌般的趣處。
這讓姬玉瑤此刻更想挑戰夢境了。
薄繭蹭過心上,像神仙給綿軟的天際白雲染上霞色,姬玉瑤咬牙維持著她身為公主的雍容。
謝蘊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是臣手太重了?”
姬玉瑤眼皮一垂,再一掀起,那雙桃花眼清明如初,不屑道:“尚可,本宮受得住。”
得了許可,謝蘊的敬重卻蕩然無存,越發寸進尺。姬玉瑤忍不住斥責:“駙馬一個文官,怎的生了雙武將的手,糙如牛皮!”
話說出口倒像是嬌嗔的誇讚,謝蘊呼吸頓了下,明知她並非在鼓勵,但還是狠下心有意曲解。
姬玉瑤起先惱怒,數次往複後漸漸尋得些妙趣,變本加厲地嗔怪。她開始胡思亂想,她的侍婢曾同她說過許多民間趣事,例如鑿井時,用一撐竹竿在選定的一點不斷向下開鑿,越往下,土壤越見潤澤。
她思緒飄浮無定,想得失神,隱約聽到耳邊有人在征求同意:“殿下?”
姬玉瑤心不在焉嗯了聲,聲音溫軟綿長,和往日的驕矜大不相同。
謝蘊落在她麵頰的吻無比輕柔。
姬玉瑤正迷糊地想著鑿井的事,忽而被什麼打了一下,就如刻意被壓彎再猛然鬆開的樹杈,彈到身上,她氣惱道:“駙馬!”
她從一團迷蒙中驚醒,惱怒地低頭望向擊打她的罪魁禍首,眼中惱意當即成了恐懼,駭然要往後退。
謝蘊被她的反應弄得有些窘迫,但箭已搭在弦上,他隻得擁住人不讓她跑,聲音啞得厲害:“嚇到殿下,是臣之過,然,半途而廢屬實不妥。”
成婚以來,他一直都對她敬若神明,唯獨此刻不再百依百順,抱住她緩緩靠近,但這般淩遲實在難捱。
姬玉瑤狠心道:“本宮命你快刀斬亂麻。”
“不妥,會傷著。”謝蘊頓住了,並不領命。
如此一來卻更難受了,姬玉瑤恨恨命令:“駙馬若不敢,自有旁人敢。”
謝蘊倏然抬眼,擁住她,手扶在後頸,拇指摩挲她脖頸:“殿下。”
他抱緊她,不留半分餘地。
姬玉瑤呼吸一滯,謝蘊趁機低頭吻住她,好似要把那顆心攝入口中,溫軟的慰藉讓她漸漸好受些。“殿下,臣能繼續了麼?”
姬玉瑤點了頭,看著他額角的青筋和逐漸緋紅的眼角,漾起一股奇怪的滿足感,終於窺見他不大肅正的一麵了。
她的手背撫上他的臉,用欣賞玉器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看他,謝蘊垂眸,有意避開她的視線。
姬玉瑤一手捧住他麵頰,聲音含著春意:“駙馬,你似乎不大敢直視我的眼睛呢,是因為害羞麼?”
謝蘊不回答,隻倏然抬眼。
那一刹,姬玉瑤瞧見他眼底暗沉,仿佛暴雨前夕的天空,她被他這般深深凝著,忽然像破了口的堤壩般。
為掩飾自己的動情,姬玉瑤媚眼如絲望著他:“駙馬看似文弱,其實深藏不露呢。”
謝蘊麵頰泛起了薄紅,錯開目光,額前那縷頭發抖得更快了。
姬玉瑤再接再厲,在他下巴上輕吻了下:“彆錯開眼啊,是我不好看麼?”
謝蘊被她蠱惑著,再度望入她的眼,但依舊沉默著,和夢裡一樣。
好似隻是在例行公事。
姬玉瑤才不信他的假正經,直勾勾盯著他眼眸,手從下巴移到他身前,慢慢打著圈,不錯眼地觀察他的神情,果然,他眼睛越來越紅,薄唇抿得更緊,明明是肆虐者,卻怎麼瞧都像是迫於無奈。
姬玉瑤手上更重了,目光不移,歎息道:“駙馬動念的模樣可真勾人呀。”
話音方落,謝蘊的手從她後背移到眼上,姬玉瑤要扒開他的手,卻聽謝蘊懇求道:“彆看了,殿下。”
他不敢在這種時候讓她看到他眼中的貪欲,怕她害怕,更怕她恥笑。
姬玉瑤放過他,任他溫熱汗濕的大手遮住自己雙眼。
(六)
次日,姬玉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起身時謝蘊已上朝去了。
她揉揉酸痛的腰肢,看著自己身上完好的衣衫,險些忘了昨夜荒唐。
謝蘊這人可真有意思。
磨到半夜,今晨還能照常去上朝,真難想象,這位少傅是如何在一夜瘋狂後,次日道貌岸然地給皇子們傳道解惑。
想到昨夜,她心中疑慮頓生。
他的動作和神態,和夢裡的實在太像了,甚至最後關頭毫不克製的樣子也很像。
怎會有夢和現實這般吻合?
謝蘊回府時,姬玉瑤正倚在貴妃榻上,百無聊賴地看書,見他回來和從前一樣淡淡打了個招呼,全然不似昨夜剛親昵過。
但有過肌膚之親的人,即便離得三尺遠,也有一股似有若無的曖昧。
謝蘊走近些,關切道:“昨夜是臣魯莽,殿下可還好?”
“什麼昨夜?”姬玉瑤佯裝驚訝,舉起書冊遮住半張臉掩飾窘迫。
昨夜。
她在謝蘊低頭褪去最後一件時,抬起足尖將他的手推開:“先彆去掉這個。”
說罷循著夢裡的記憶,足尖隔著綢緞輕踩他,仿佛要刻意激怒他心裡蟄伏的猛獸,迫使它驚醒、憤怒。足底觸感逐漸怪異,謝蘊依舊挺直腰背,像一株在暴雨中寧折不彎的孤鬆,除去眉間微蹙,下顎收緊,並無過多失態。
此情此景,倒像是她在為難、在強迫一個寧直不屈的人。姬玉瑤不想用自己的強勢來襯托他的君子氣節。
她收回了腳,看著那雪白齊紈素上怪異的褶皺,柔聲道:“駙馬呀,本宮幫了你,你是否也該禮尚往來呢?”
“臣遵命。”謝蘊拉上帳子。
而後便是無休無止的長夜,想起當時情景,姬玉瑤難以為顏。
她故作坦然,偏頭想了想,旋即作恍悟狀,“抱歉,本宮昨夜是吃醉了,多有冒犯,望駙馬見諒。”
謝蘊道無礙,“我和殿下是夫妻,又是殿下的駙馬,這本是順理成章之事。”
這意思像是要“名分”。
姬玉瑤咬著唇思忖,不能和他成了真夫妻,萬一夢中之事成真了可如何?
隻能當做露水姻緣處理。
她帶著歉意笑道:“少傅,昨夜是本宮醉後失禮,本宮倒不是想賴賬,隻是,”
謝蘊見她為難,溫聲道:“殿下若有何顧慮,可同臣直言。”
他仍舊端肅,但眼底有些繾綣柔情,姬玉瑤實在太不習慣這般,錯開視線:“夫妻這個稱謂太重了,本宮三心兩意,自知不是專情之人,和少傅並非一路人,你就把昨夜當成一場意外吧。”
謝蘊眸色稍暗,解釋道:“臣是殿下的駙馬,服侍殿下是本分,並無以昨夜威脅、約束殿下之意。”
他異常的寬容讓姬玉瑤詫異,以至於開始疑心是自己多想,眼前的謝蘊分明和夢裡不一樣,寬和容忍,哪有半點偏執?
她試探道:“你是謝家長子,出身不凡,又在朝為官,和那些樂師不同,本宮不願折辱你,難不成你願意將來和彆人在一張榻上同時服侍我?”
姬玉瑤硬著頭皮不讓自己去想象那般荒唐的畫麵,垂目等著謝蘊回應。
謝蘊沉默了,像在回憶什麼,許久後才道:“臣不會乾涉殿下,但與他人同時服侍,恕臣實在做不到。”
這話從謝蘊口中說出,已是莫大的讓步,換作彆的男子,隻怕要奪門而出。
姬玉瑤覺得他實在是太奇怪了,越發疑心那些夢是假的,她恨錯了人。
起初她引誘謝蘊,是存著解氣的心思,如今那些夢是假的,謝蘊心裡似乎有她,若他非她不可,她豈不是要辜負他?
不成不成。
她姬玉瑤雖是公主,身份尊貴,可也不能這般欺負人,還是趁他如今尚未沉迷,早早撇清聯係的好。
她輕咳一聲,從貴妃榻上起身:“總歸昨夜是我對不住,少傅見諒。”
連稱呼都從先前的“駙馬”改成“少傅”,謝蘊豈能不懂她的意思?
他垂眸看著她翩然遠去的裙角,平靜道:“一切聽殿下的。”
此後謝蘊還像從前一樣敬她關照她,親疏有度,並未過多親近。
但也回不到從前。
姬玉瑤的目光總會不經意間落到謝蘊背影上,在他轉身前迅速錯開。
謝蘊回院子裡的時候也多了,姬玉瑤愧對他,偶爾也不拒絕他的照顧,兩人明麵上說互不相欠,關係卻比從前親近了些。
甚至她覺得他是以退為進。
(七)
一個月後是姬玉瑤的皇祖母、當今太後壽宴,各郡國的世家貴戚皆赴京慶賀。
壽宴那日,姬玉瑤和太後在宮裡接見一眾貴婦人們,無聊得險些快睡著,忽聽到一個聲音道。
“妾江左雲氏,攜幼女拜見太後,祝太後日月昌明,鬆鶴常青。”
姬玉瑤抬眼,見一貴婦人帶著個嫻雅安靜少女入了殿中,那少女眉眼似曾相識,隻是她遲遲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隨後,從太後和那位貴婦人的言談間,姬玉瑤得知,那少女是江左才女,雲家七娘,和謝蘊妹妹謝清芫並稱南雲北謝。
虞氏出過兩代皇後,太後和先皇後都是虞氏一族的,見著雲七娘尤其喜歡,原是因為雲七娘和虞家郎君有婚約。
太後問了幾句和虞家郎君有關的事,雲七娘被逗得紅了臉。
殿內眾人都在笑,唯獨姬玉瑤怔然望著地麵,太後留意到了,關切道:“瑤瑤怎麼了?”
姬玉瑤笑著搖頭:“皇祖母,瑤瑤沒事,隻是昨夜貪涼受了風,有些暈。”
她找了個由頭從太後宮裡出來。
走出殿外,姬玉瑤目光冷了下來,她想起來雲七娘那張臉像誰了,夢中謝蘊與她和離後再娶的妻子,不就是和虞家郎君有過婚約的江左才女麼?
唯獨有一點不同,雲七娘溫柔愛笑,她夢中謝蘊的妻子對凡事態度都極淡、仿佛觀音無悲無喜,似乎對這世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和謝蘊倒是一路人。
在今日之前,姬玉瑤未曾見過雲七娘,也不知她和虞家郎君有婚約,卻在夢裡見過她,並知曉此事,或許,她那些夢是有跡可循的,當真是能預知後事的夢。
“殿下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肩頭忽而多了一隻手,是謝蘊,在他不遠處,立著位麵生的公子,見到她忙上前行禮:“虞家三郎,見過嘉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