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雇了一輛牛車,照舊去鎮上與秦春生會合。
三年時間,兩人都有了不小的變化,秦春生尤甚。
當年,兩人同中秀才,宋元修沒有更多資源,被龔夫子帶在身邊悉心教導,而秦家則是尋了門路,進了府城有名的青雲書院,有了名師教導,可謂進步匪淺。
若說開始他們不知秦家走了何門路,後來大概也知道了,因為秦春生娶了青雲書院一位夫子的女兒,其與秦父當年在趕考途中認識,對方同樣看好秦春生的才華,這才舍得將女兒下嫁,同時以夫子的名義給了入學的資格。
若說宋元修此番考中的幾率在五成,那麼秦春生則足足有七成。
兩人雖是同年的同窗,又有著多年相交的友誼,宋元修倒沒有什麼不甘憤懣之情,相反倒很是為對方感到高興。
阮柔聽了也不禁感慨,有時候讀書這條路就是看人脈、看錢財,宋家一樣不占,能有如今已是極好的了。
與此同時,她覺得宋元修的性子是真的好。
出於農家,被爹娘兄嫂一路供養,沒有養成驕奢的性子,有讀書人的情高,卻不會過於目下無塵。單看其與爹娘兄嫂,族中長輩,書院夫子及同窗學子,關係都頗為不錯就可看出。
秦春生的夫人姓孫,出自舉人之家,打小跟著長輩讀書,很有幾分學識,隻是阮柔瞧著,其對秦春生尚且有幾分溫和恭敬,對待他們這些縣裡的寒酸學子,頗有些看不上,索性隻是同路,並沒想著占人便宜,也不用強求親近。
一路到了府城,秦春生計劃著要去嶽丈孫家住宿,他們這些人不好跟著打擾,隻得另找了客棧住下,分彆之際,她隱約看到孫夫人輕出一口氣。
可以想見,若不是考試前需要回原籍地報名等一應流程,對方定然是不想去祁山鎮那等小地方的。
到達客棧已是八月初,今年鄉試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八,恰在中秋團圓節之後,隻是,恐怕不拘是外地還是府城本地學子,定然都沒有人月兩團圓的心思。
事實也的確如此,不說彆人,光說阮柔這邊,僅是當天晚上讓客棧送了一塊月餅,幾人分食著吃過,也就當過節了,至於窗外的月亮,除去記得又大又圓外,誰也沒心思多看一眼。
他們所住的悅來客棧因著臨近考場,住的多為趕考的學子及其陪考,彆說是過節,當日晚上,下來客棧一層的都沒幾個,想來都是趁著最後時間苦讀呢。
及至到了八月十七,依舊提前一天去考舍報到,提交一應資料,驗明身份,翌日天色未亮,將人送進考場,阮柔等人才重重送了口氣。
他們能照顧的也就到這裡,餘下的全靠裡麵學子自己努力。
或許是能參加鄉試的最起碼也是秀才,倒沒有太落魄的人家,一個個大多身經百戰,隻管回家提前準備好人出來的一切物拾。
此行三人,他們不得不租了兩間二等房間,回來客棧,阮柔讓宋成傑趕緊回去休息,這孩子估摸比他小叔還緊張,眼下烏黑一片,是不是打兩個哈欠。
宋成傑不好意思的去了,阮柔則收拾了東西,預備在府城逛一逛。
其實若有的選擇,她是想日後搬到府城居住的,祁山鎮到底太過偏僻窮困,日常做些什麼都不大方便,可惜,沒有謀生的手段,一切隻是空想。
這一趟,宋元修若是考中,估計要去京城參加會試,而若是不中,不拘是回去金平縣,還是在祁山鎮繼續苦讀,都沒有留在府城的餘地。
鄉試一連考三場,每場三天兩夜,期間隻能窩在小小的考舍裡,不能進亦不能出。
如此九天過去,關閉多日的考場再次打開,少不得又見證了一番世間百態。
宋元修經過幾年的鍛煉,跟著龔夫子沒少跑,臉色雖然難看,可精神頭還算不錯,笑著跟他們進了馬車回去客棧,同樣略洗漱就載倒在床上,第二日下午方才清醒。
悅來客棧作為考生的大本營,此時客棧一樓已經人山人海,成為眾多考生的天地。
默卷子的,對答案的,寫感悟的,或欣喜、或心虛,或得意、或沮喪,在成績還沒出來的幾日裡,他們至少還能開心幾分。
秦春生回孫府給嶽丈默完卷子後,休息一晚,便匆匆趕來客棧,恰與下樓的宋元修撞個正著。
他眉眼間帶著幾分喜色,即使刻意收斂也依舊顯露出幾分,顯然考得不錯。
他低聲問,“你考的如何?”
宋元修依舊淡淡,“還行,能搭的都答了,隻是最後那道議題不是很清楚。”他說著皺眉,且不說凡事並非非黑即白,單隻主考官立場不明,他們的言論就不能太過激進,隻能儘量往中庸上答,偏他文采不甚出眾,按龔夫子的話來說,雖言之有物,可辭藻不夠華麗,若遇上偏好文采好的,他十有八九要落選。
無奈文風不是那麼輕易能改變的,他也隻能儘力而已。
好在如今小皇帝年幼,尚且七歲,輔政大臣儘心儘力,太後及其娘家鼎力支持,目前朝堂還穩固得很,卻也注定了乾朝偏向保守。
秦春生卻是神采飛揚,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青雲書院走出過不少官員,位置高的不多,可翰林院以及六部多少都有些人脈,朝廷動向能探查幾分,所以答得也格外自信。
相反,宋元修就沒那麼有把握。
來回討論一番,彼此心中都有了數,就再不討論那些。
兩人各自寫了書信,托驛站幫忙送回去,若是不出意外,他們要在府城等到鄉試結果出來,且還有的等。
少說也有半個月時間,成傑這孩子閒不住,自己去府城找了做工的活計,好歹賺幾個銅板,至於宋元修這等讀書人,反而不好表現出賺錢的意思,否則少不得被人一番嘲笑。
半月未至,龔夫子那邊信件先到了。照例先是一番鼓勵的話,說他希望不小,然後便是點評,宋元修少不得認真聆聽,又重新做了幾份卷子。
而阮柔,則盤算著手裡的銀子,忍不住哀歎,銀子實在不經花。
他們三人一路的路費、夥食尚且是小頭,悅來客棧才是真正的吞金獸,每日裡收了不知多少錢,一個個卻都舍不得離去。
除此外,宋元修來府城後購置了不少書局的押題、以及主考官介紹等等,也不知真假,又不能不買,總之,錢跟流水一樣花了出去。
留下回去的路費等,阮柔盤算了下,手中不足十兩銀子,可以說,若是此次不中,過去三年的時間算是一點東西都沒存下來。
也怪道人常說窮秀才,真窮到吃不起飯不至於,可但凡三年考一場,縱使家中有金山銀山也不夠消耗的。
好在,左等右等,九月初一,府城衙門前張貼榜單,心焦的自己親自去榜前看榜單,矜持的也派了仆人親友前去觀看,可謂摩肩接踵。
宋元修宋這邊倒是說不急,等人少了再上去,再不行衙差也會上門報喜,阮柔一個女子不好上前,宋成傑卻是跟脫了籠的兔子般,第一時間躥了上去。
托了宋元修讀書人的身份,宋成傑多的字不認識,小叔的名字,以及自家的戶籍卻是記的再清楚不過。
且說宋成傑去了紅榜前,憑著膀大腰圓的身材,硬是從後麵擠到前排,還非要從前往後看。
若是阮柔知道,便該知道提點他,至少應該從後往前看。
宋宋宋,宋成傑不斷默念,宋本就是大姓,來回看到好幾個,連後麵的名字都沒對上,可把他白高興了好幾次,直到翻到最後一排,他才終於看見了自家小叔的名字,一時間不敢置信,再去看戶籍等信息,祁山鎮吳山村,祖父......一應信息都對得上,他才後知後覺高興起來,跟樂瘋了的大狗狗一般,一邊高喊著“我小叔中了、我小叔中了”,一邊使勁往外擠,勢要將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帶回去。
好在在場不是考生,就是考生的親朋仆人,一個個表現不遑多讓,宋成傑夾在其中,絲毫不顯眼。
也是這時,悅來客棧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距離極近,宋成傑大步跑起來,不過片刻功夫。
“中了中了。”一路上他就那麼歡呼著,既不管身邊其他人是沮喪還是高興,一路雀躍。
他人剛進來看到熟悉的身影,那邊阮柔和宋元修已經看見他了,見其滿麵笑容,哪裡還有不清楚的。
等人到了跟前,再次重複了一遍,“小叔,你中了。”
宋元修嘴角的笑便也攏不住了,但他還是問了一句,“我是第幾?”
“呃。看”這些可把宋成傑問住了,他可能名字就趕緊回來通風報信,壓根沒看第幾名。
霎時,阮柔笑得樂不可支,連忙解圍,“中了就好,第幾名都一樣,待會衙差就該來報喜了。”
說曹操曹操到,隻見到悅來客棧門前來了一溜衙差,俱是來報喜的。
雖然人多,可他們也井然有序,從前往後一一念來,前麵的接了賞錢,也不多留。
眼看著衙差越來越少,已經念叨了六十名,依舊沒念到宋元修,大家就心中有數,恐怕最多排個中等偏後。
事實也的確如此,等喊到七十六的時候,剛才聽到了宋元修的名字。
阮柔照著其他人的模樣,給衙差發了喜錢,又給邊上的小二活計散了銅板,這才喜氣洋洋。
三人都是高興的,且不管名次如何,秀才舉人那就是有著天壤之彆,不說彆的,他們此行回去就再也不缺錢了。
阮柔問,“咱們什麼時候回去?”
宋元修想了想,道,“後日回去吧,明日我去就看看秦兄,還有其他幾個同窗。”
一行幾人,既有中的,就有不中的,不好厚此薄彼,他乾脆全部拜訪一遍,再看他們是否一起回去。
如龔夫子那般,中了舉人後,留在府城一段時間就前往京都準備來年春闈的到底是少數,他們這樣的,連去京城的盤纏都湊不齊,必須得回去一趟才行。
倒也不是圖彆的,回去要祭祖,要宴請親朋,還有縣裡鎮上的富商,中了舉人,接收些商人的饋贈並不是什麼黑色事跡,相反,是一種對功名有成讀書人的讚賞。
隻要不徇私枉法,日後憑借著舉人乃至官員的身份庇護一二,便對得起這份銀子。
正如當官後收的冰火孝敬,都是官員應有的收入,隻要不貪到一定程度,都不至於被人彈劾。
隻是,那些商人除去送銀錢外,少不得送一二美婢,就全看個人定力了。
次日,宋元修出去尋訪同窗,最後,再次彙聚成一隻人數眾多的隊伍。
秦春生可謂真正的春風得意馬蹄疾,此次考中前十,可見來日會試有望。至於其他人等,皆是未中,倒襯的宋元修這個末位格外珍貴。
一路疾馳,快馬加鞭趕到祁山鎮,便各自散去。
科舉就是這般,全看個人實力,中與不中皆不由自己做主,同樣,一輩子的大事,沒中的自己不高興,卻也攔不著旁人開心。
大手筆直接包了牛車,三人俱是喜氣洋洋往回,甫一進入村口,就有那愛打聽的嬸子,第一時間將消息傳遞出去。
等他們回到宋家老宅,其餘搬出去的幾房人已都趕了回來,俱都喜眉笑臉、歡喜不已。
宋家二哥等人既是高興,也是心情複雜,過去無數個日子,他們想象過這一幕,卻不料真有實現的一天。
宋母感懷的擦了擦眼角,淚水已經在打轉,忍不住喃喃,“好,好啊。”
阮柔和宋大嫂將一家人都攬進屋,又給其他看熱鬨的村人們斟茶倒水,那廂,宋元修已經在眾人的起哄下說起去府城趕考的經曆。
偏他不是個會虛張聲勢的,不懂人家要的壓根不是紀實,而是看稀奇,最後還是宋成傑一個半大小子,接過重擔,繪聲繪色將如何趕路、考試如何辛苦,看榜如何驚險等等說的有鼻子有眼。
最後,宋元修摸了摸鼻子,默默退到後麵,將舞台讓給大侄子,這樣的熱鬨,他著實招架不來。
阮柔隻偷笑。
不一會,顫顫巍巍的老宋村長在兒子,也就是如今宋村長的攙扶下,匆匆趕至。
他的激動絲毫不比宋母少半分,一個為著族裡,一個為著兒子,俱是老懷甚慰。
“好,好啊。”老宋村長激動的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宋村長替他說了,“我爹的意思是,明日開祠堂,告訴老祖宗們這個好消息,也順便修族譜,元修可是咱們族裡最有出息的人,也留給後人們看看。”
這可比什麼獎賞來的都要令人振奮,宋父聽了不住點頭,兒子出息,連帶他到時候在族譜中也增光不少。
這一天,村中不拘宋氏族人,還是其他村人,都大方送來了賀禮,大至一隻雞鴨,小至兩個雞蛋,全都儘了心意。
唯二沒送的兩家,一家是阮家,另一家是鐵家,都是阮柔的親人,倒是好玩。
阮母那純粹是知道自己占不到這個女兒的便宜,既然占不到,又何必白白送了東西出去。
而鐵家,鐵父和鐵勇倒是想送,好歹拉拉關係,卻被大娘極力阻止,到最後,甚至聲明他們敢送,她就帶著閨女回娘家,鐵勇也隻得偃旗息鼓,隻心中鬱悶不已。
“大娘,你何苦呢。”人家眼看著就要出頭,不說討好,可也不至於得罪了吧。
大娘冷笑一聲,“我本來是看好你的,可你混成這樣,還好意思湊到人家跟前去,也不想人家會不會記恨你搶了他未婚妻。”
鐵勇的臉霎時青灰一片,話雖難聽,其實也是實話,他跟宋元修可不就是這般關係麼。
“算了,不送就不送吧。”鐵勇無奈。
“送了也討不了好,人不會搭理咱們的。”大娘沮喪,若能占到好處,低個頭又何妨,既占不到半分便宜,她還偏就不去給人看這個笑話。
兩家人在這裡千般算計,殊不知,連宋家負責盤點賀禮的宋大嫂都沒將其放在眼裡,錦上添花都不願的,日後也沒什麼來往的必要。
兩人回來是已近中午,迎來送往,等人好容易都走了,天色依然漆黑一片。
宋母張羅著好酒好菜,宋大嫂一句話都不多說,反而問要不要多殺一隻母雞燉湯,逗得阮柔在灶下直笑。
一頓飯愣是直到戌正(晚上八點)才吃上,席間自然諸多讚揚,不僅是宋元修,連帶阮柔,以及送考的周成傑,都成了此次的大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