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參將領命,下發了指令。
書房空蕩蕩的,充盈著無人問津的蕭瑟,裴勁廣靠在椅背上,長長歎出一口氣,餘光瞥見書案上的書信,拿起撕開來看。
是肖逢毅寫的勸降信,言之鑿鑿,數落著他的不是。
連同書信一同拍在書案上,裴勁廣穿上甲胄,親自登上城樓,對護城河另一側駐兵紮營的肖逢毅喊了話,皆是奚落對方忘恩負義的言語。
知他被自己激怒,肖逢毅跨馬來到護城河前,手作喇叭狀大聲回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裴兄若降,小弟定會在禦前為裴兄求情,保裴兄免受皮肉之苦!日後做個閒散之人,不比做困獸強得多!”
裴勁廣會信才怪。
他深知一旦自己被俘,肖逢毅會做的,定是在百官麵前耀武揚威一番,洗去拋妻棄女的罵名。
唇邊泛起冷笑,裴勁廣舉起弩機,瞄準肖逢毅射了出去,奈何射程有限,箭支斜插在地。
看著落空的箭支,肖逢毅嘖一聲,大聲道:“城中都快矢儘糧絕了,裴兄怎地還不知珍惜呢?”
明顯是一句挖苦的話,卻使裴勁廣感受到濃濃的羞辱,身為兵器世家的家主,何曾為兵器短缺惆悵過,又何曾拮據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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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肖逢毅摘下鳳翅兜鍪,掀開簾走進帥帳,見裴衍和承牧正在對弈,輕哼一聲,卸去佩刀和甲胄,用腳勾過把竹椅坐在一旁,“兩位倒是沉得住氣。”
在利益麵前,他暫收了對裴衍的怒氣,冷眼瞧著棋局,“若是按先生起初的水渠攻法,說不定已經拿下裴勁廣,回宮複命,還用在這裡浪費精力和物資? ”
裴衍落下白子,語氣平靜道:“那樣的話,王爺還有立功的機會嗎?”
“為天子平息禍亂,乃臣子之職責,立不立功的,不重要。”
這話就有些虛偽了,裴衍沒在意,又落下一子,吃了承牧一片黑子。等局勢進入收官,他看向肖逢毅,“王爺覺得,軍中糧絕時,裴勁廣會以何種方式供應食物?”
肖逢毅換了個坐姿,叫侍從拿來一副象棋,挑出裡麵的“馬”,丟在裴衍和承牧的棋盤上,“湘玉城所囤戰馬數千,足夠他們維持一段時日,照這麼下去,除夕都未必能取勝。依我說,直接攻城算了。”
“王爺是覺得,湘玉城的百姓不重要?”
這次的作戰計劃經由天子首肯,無非就是為了減少百姓傷亡,肖逢毅怎會承認心中所想。
暗罵一句“婦人之仁”,他起身踢開竹椅,寒著臉打簾走出去。
明明自己才是主帥,卻被一個反賊的兒子鳩占鵲巢,想想都難以咽下這口氣。
等行完一盤棋,承牧問道:“先生是因為城中那條地道,徹底放棄了地下水渠的方案,如今地道被裴勁廣毀掉,可要重新考慮挖掘水渠?而且,即便以水渠攻城,隻要城門打開的及時,也未必會傷到百姓。”
“來不及了,霜降伊始,地質就不宜挖掘了。再者,現今看來,以裴勁廣的犟勁兒,估計是寧願淹城,也不會開門投降,咱們不能拿百姓的命去賭。”
“那,咱們還有其他法子加快裴勁廣投降嗎?”
裴衍一顆顆收起棋子,又用棋子在棋盤上擺出馬廄的雛形,“裴勁廣雖抓出了不少混進城的禦林軍,卻並沒有清除乾淨。有一人混進了軍營的後廚。”
“誰?”
裴衍打亂棋子,又擺出一個字——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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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長期被困,湘玉城中的士兵已許久不曾喝到肉湯,今兒聽說要開葷,全都早早來到食桌前等待。
身穿短褐、頭戴襆頭的魏野盯著被吊起的馬匹,摸了摸它的腦袋,“委屈你了。”
片刻後,馬廄中想起叮叮當當的蹄子聲,被拴的馬匹狂躁不安,大有要掙開束縛胡亂奔騰之勢。
得知情況後,左參將忙不失迭地跑去裴勁廣的書房,說戰馬可能染了病,非但不能食用,還要求提供獸醫和藥材。
城中現今的情況,哪裡還有藥材能供給畜生。裴勁廣麵色陰沉地坐在太師椅上,最終下了搜刮百姓家裡糧油的命令。
一時間,城中怨聲載道,雞犬不寧。
守一座不安寧的城,從氣勢上就輸了大半。
裴衍讓禦林軍在城外高喊起“三日可破城”,徹底攪擾了城中的軍心和民心。
見勢,肖逢毅開始了暗中的布局,在飄落冬雪的前半月,大舉進擊。
巨石和燃火的草包被投上三丈三的城樓,禦林軍通過壕橋跨越護城河,在弓箭手的掩護下,爬上雲梯,怒吼著、廝殺著,前仆後繼。
尖利的衝車一下下衝擊著鐵皮城門,撼動了城中的防守。
肖逢毅和承牧跨坐汗血寶馬,在城門被衝破的一刹,帶兵衝了進去。
城中百姓在看到禦林軍後,紛紛緊閉房門,等待著朝廷的解救,甚至有壯丁抄起了家夥事,加入了禦林軍。
這一刻,裴勁廣切身體會到什麼是孤立無援。
而他,親手毀掉了自己的退路。
當承牧領兵攻入總兵府時,隻見裴勁廣坐在書房門前,身穿吞肩獸甲胄,手握陌刀抵住門檻,眼看著承牧將他的兩個嫡子和一個庶子摁在地上。
裴灝幾乎沒有任何反抗,麻木地閉上了眼。
裴勁廣笑著聳了聳肩,“承牧,主仆一場,真要拿本帥去換前程嗎?”
承牧命人將三個子嗣帶出去,舉起刀直指裴勁廣,“是侯爺自己走進了窄路,怪得了誰?束手就擒吧。”
“讓裴衍來見本帥。養的狗無情無義,本帥倒要看看,養的兒子也是如此嗎?”自從朝廷攻城,裴勁廣就得知了裴衍尚在人世的消息。
“先生不會見你。”
先生?裴勁廣反應過來,沉著眉眼自嘲連連,隨後偏頭看向書房內,“既如此,就由老夥計陪本帥上路了,也不算孤獨。”
話音剛落,眾人聞到濃濃的燃油味,待承牧意識到總兵府埋了什麼時,立即命將士們向外撤離。
“快,走!”
隨後趕來的肖逢毅也聞到了異味,忙令大軍向後撤離。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總兵府的內院冒起了滾滾濃煙,正當承牧擰開水囊,想要捂住口鼻進去救陳叔時,一道布衣身影闖進總兵府。
“先生!!”
眾人驚呼間,裴衍於火光中,衝向了書房。
承牧也衝了進去,忍著嗆人的濃煙,來到書房前。
當看見被炸傷倒在門前血肉模糊的裴勁廣,裴衍扭頭看向承牧,“你進去找陳叔!”
承牧點點頭,越過裴勁廣跑進書房,很快扛起昏迷不醒的老者快步走出來。
與扛起裴勁廣的裴衍一同向外跑去。
可就在四人穿過廊道快要抵達垂花門時,廊道上的橫梁轟然榻下,裴衍見勢一把向外推去,自己扛著裴勁廣後退一步,被帶火的橫梁砸了一下頭。
而恰在此時,裴勁廣清醒過來,當發現扛著自己的人是長子時,咬牙躍下肩頭,揮拳砸了出去。
論功夫,裴勁廣不輸承牧,這一拳的威力可想而知,正中裴衍的腹部,“這是為父向你討的養育之恩,咱們兩清了,趁著冒黑煙前,快滾!!!”
裴衍生生忍下那記重拳,雙手扣住他的握拳的小臂,“一起走!”
“現在念起父子情了?”裴勁廣冷笑,“滾啊!”
“你該被三堂會審,在獄中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反省對江山和黎民的辜負,對宗親和衛岐的傷害,不能躲在這裡,逃避責任!!”
兩道身影在廊中糾纏起來,周遭的火勢漸漸加重,冒出了黑煙。
再不走就遲了,裴勁廣一心求死,卻在臨死前想要留給裴氏一線希望,故而,在一拳拳砸在兒子的腹部,想要逼他放棄。
可論起倔強,裴衍不輸任何人,緊緊抓著裴勁廣的手臂不放,憑借最後一點蠻力,將人掄向了垂花門,自己也飛撲了出去。
當庭院再傳出巨響時,兩人先後倒在了垂花門的柱子間。
守在外麵的肖逢毅跑上前,扣住了還欲掙紮的裴勁廣,側起手掌,劈在對方脖頸,將人劈暈了。
“帶走!”
一名士兵上前,扶起裴衍。
裴衍輕輕拂開他的手,示意自己沒事,卻在走出幾步後,徒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