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上一筆筆記著各家各戶上交的賦稅和徭役雜稅,看得梁螢觸目驚心。
一家五口除了要交公糧外,還有人頭稅,甭管老小都要上交。
這些人頭稅要麼是婦人織布抵稅,要麼家中有勞力的人無償為官府做雜役抵稅,要麼就是交錢。
然而這些人頭稅並沒有上報到朝廷,多數都被地方官吞了。
梁螢忍不住吐槽道:“一家人這麼多稅要交,還怎麼活呀。”
李疑邊翻看戶籍邊道:“所以人人都想入仕,像我考個秀才,家中可免徭役賦稅,不僅如此,周邊親戚把田地掛到我的名下,也能免去賦稅。”
梁螢詫異道:“還能這樣使?”
李疑點頭,說道:“要不然你以為朝廷的那些官是怎麼腐敗的?
“官商勾結,商人掙了錢,便會大量置田產,他們把田產掛到官的名下,以此來避稅,再使給官員好處,兩相得力。
“一個有權,一個有錢,相互依存,最後受到盤剝的還不是底下的老百姓。
“一些沒有土地耕種的百姓隻能去做佃農,可是刨去上交的糧食外,所剩無幾。若是遇到天災,養不活家口,便隻能變成流民,離鄉背井尋求生機。
“流民多了,地方的治下就不易管束,偷盜搶劫層出不窮,時長日久,必生禍亂。”
聽了這些話,梁螢心中有了總結。
土地兼並。
也在這時,平頭過來喚他們,說有好東西要給他們瞧。
兩人好奇過去,在後堂上看到幾箱金銀珠寶,梁螢兩眼放光,忍不住道:“咱們發大財了!”
趙雉雙手抱胸,“這個張縣令比年豬還肥。”
李疑彎腰撿起一支寶石花釵,說道:“去把主簿找來,他應清楚這些錢銀的來曆。”
隻消片刻,那主簿便被提了來。
看到箱子裡的財寶,他連忙磕頭說那些錢銀跟自己無關。
李疑坐到椅子上,好脾氣安撫他,“這是從張縣令家中搜出來的,與你無關,你隻需把它們的來曆說明即可。”
主簿吞吞吐吐。
平頭當即拔了腰間佩戴的刀,他立馬慫了,連忙道:“我說!我說!”
他老老實實交代,這些錢銀一些是從鄉紳商賈手裡獲得,一些是從徭役賦稅裡扣取,還有部分則是賄賂而來。
那張縣令在此地做了十多年,箱子裡的金銀幾乎是他存的棺材本。
交代清楚後,李疑做了個手勢,平頭把主簿拖了下去。
後堂裡一時陷入了寂靜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奉三郎才道:“如此貪官汙吏,死得不冤。”
李疑道:“這些不義之財,需得記入賬目。”
梁螢忽然道:“李秀才,我方才看賦稅有些看不明白,想問一問你。”
李疑:“???”
梁螢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疑心中雖困惑,還是沒說什麼,依言跟她回到方才那間屋。
梁螢把門掩上,壓低聲音道:“不知二掌櫃接下來有何打算?”
李疑愣了愣,理所當然回答:“安縣這爛攤子我們是不會沾染的。”
他的想法跟趙雉一樣,也不能白跑這趟,總得拿些財物回去犒勞兄弟們才行。
梁螢沉默了許久,才漫不經心道:“考科舉可不容易啊,從童生到進士,有的人考一輩子都無法入仕。”
李疑沉默。
梁螢看著他,循循善誘,“你是個秀才,自有一身學問,當初在蠻鸞山也深受村民們敬重,若這次回去了,難道打算一輩子都龜縮在山裡虛度光陰嗎?”
這話令李疑皺眉,聽出她話裡有話,直言道:“王小娘子有什麼話儘管直說,莫要與李某兜圈子。”
梁螢緩緩走到桌前,拿起藍皮戶籍登記冊,問道:“文書檔案,稅收馬糧,這些東西可難得住你?”
李疑自負道:“自然難不住。”
梁螢抿嘴笑,“當初趙雉為著賈叢安浴血奮戰,如今辛辛苦苦跑了這一趟,就這麼回去了,你心裡頭可服氣?”
李疑沉默。
梁螢繼續引誘,“那張縣令貪官汙吏,安縣百姓受他盤剝,日子過得水深火熱。
“現在他被程大彪殺了,也算是替天行道。
“想來你心裡頭比我更清楚朝廷是個什麼東西,倘若新派來的父母官同樣如此,豈不是陷安縣百姓於水火之中?”
“這……”
“你方才能道出百姓之苦,想來有幾分體恤憐憫之心,安縣的爛攤子本是我們護送賈叢安歸鄉闖下的,豈能一走了之?”
李疑皺眉,“你欲如何?”
梁螢野心勃勃道:“接管安縣,做他們的父母官。”
此話一出,李疑徹底被震住了。
他瞪大眼睛,跟當初趙雉的反應一模一樣,“你莫不是瘋了!”
梁螢沒有答話。
李疑情緒激動道:“我們是土匪,你讓土匪接管安縣,那些百姓隻怕得跟著發瘋!”
梁螢露出微妙的表情看他,“你會坑百姓嗎?”
李疑義正言辭道:“雖然我們是土匪,但從來不會亂殺無辜,更不會欺老弱。”
梁螢聳了聳肩,見血封喉道:“可是朝廷派來的父母官會欺負他們,收刮他們的民脂民膏,還要壓迫他們不敢反抗。”
李疑:“……”
梁螢開始給他瘋狂洗腦,“李疑,你自己經曆過不公允,知道百姓的不易,自會為他們考量,對嗎?
“當初你十年寒窗苦讀,就為入仕途能一展抱負造福一方百姓。
“可是朝廷不作為,官官相護你爭我奪,全然不顧底下百姓的死活,你難道還要為這樣的朝廷效力?
“你捫心自問,這樣的朝廷,你可還願跟他們同流合汙?”
這番話擊打到李疑的心坎上,臉上起伏不定。
他很想替自己辯解什麼,最後歸於挫敗,隻能無奈地沉默。
梁螢繼續輸出,“現在安縣就是你一展抱負的機會,隻要你想留下來,想法子說服趙雉,他定不會棄你而去。
“目前賈叢安的舊部信服他,再加上城裡的官兵,咱們手裡握了五六百兵丁護佑安縣。
“就算外人來犯,隻要守住關應門,那地方易守難攻,我們一樣能周旋支撐。
“先前你們去江原,無非是想謀求新的出路,現在的安縣為何就不能成為另一個政通人和的江原城呢?”
她的語速極快,把李疑說得心煩意亂,因為他確實有被打動。
怕自己莽撞,他趕緊道:“你莫要再說了!”
梁螢閉嘴。
李疑眼皮子狂跳,甚至連額頭上都冒汗了。
他指了指她,無法直視道:“瘋子,你讓土匪做父母官,隻怕全縣的百姓都得跟著發瘋,這是造孽,造孽!”
梁螢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袖,淡定道:“你們若答應留下來,我便有法子讓全縣的百姓都求著你們當家做主。”
這話把李疑唬住了,壓根就不信她的鬼話,“休得口出狂言!”
梁螢撇嘴,知道這波操作確實顛覆了他們的三觀,也不著急,隻要她把趙雉搞定,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這不,李疑出去時麵色凝重,心事重重。
梁螢不理會他的複雜心情,她現在隻對安縣的地理環境感興趣,因為關係著能不能守住它。
找來縣丞一番盤問,他們把安縣的羊皮地圖找了出來,上麵畫得並不詳細,隻有個大概。
趙雉和奉三郎行伍出身,對地理形勢非常敏感。
二人就地形圖研討了一番,確實如底下的官差所說,易守難攻。
李疑看著他們研究地形,又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梁螢,心裡頭翻湧不已。
這些日他對安縣的情況了解得七七八八,倘若趙雉能把安縣的所有兵丁都歸於麾下,那守住安縣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趙雉有將帥之才,且驍勇善戰,他從未懷疑過他的實戰能力。隻要用武力守住了縣城,他們再對縣裡進行整頓,有很大的把握能成事。
這個想法著實令李疑心驚肉跳。
他們雖然占山為王,卻從未想過要奪城,還他媽是奪一個縣!
七千多人,全部奪到自己手裡,想想就刺激!
李疑又忍不住瞥了梁螢兩眼。
先前在江原她勸趙雉救賈叢安,他便覺得這女娃有點膽識智慧。
如今又聽她勸說奪取安縣,更是難以置信,此番籌謀竟是出自一個女娃之口,要命的是他竟然還被說動了!
李疑暗暗地掐了一把大腿,告訴自己,彆他媽瞎想了。
可是……他們確實有很大的機會能把安縣據為己有啊!
兩種矛盾心情在內心交織,好似水與火的碰撞,狠狠地撕扯著他懷才不遇的心,真他媽要命!
見他魂不守舍,糾結掙紮的樣子,趙雉狐疑地喊了一聲,“李一?”
李疑回過神兒,“啊?”
趙雉問:“你怎麼了,瞧你一臉難受的樣子,可是哪裡不舒服?”
李疑搖頭,“我想去趟茅房。”
這不,那家夥在茅房裡蹲了許久,終歸還是被梁螢說得蠢蠢欲動。
於是下午李疑暗搓搓找到趙雉,問他打算在安縣待多久。
趙雉的想法還是要離開。
李疑卻急了,像得了傳染病似的,開始對趙雉瘋狂洗腦留在安縣的諸多益處。
看著他跟打了雞血似的唾沫星子橫飛,趙雉的麵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直覺告訴他,梁螢那娘們肯定對他下了蠱。
更要命的是不僅李疑中了毒,趙老太也跟著得了傳染病,勸說趙雉留在安縣。
她很是激動,兩眼發光道:“兒啊,隻要你留下來,安縣的五六百兵丁,你難道就不心動?”
趙雉:“……”
趙老太摩拳擦掌,蠢蠢欲動道:“當初你豁出性命把賈叢安舊部帶回家鄉,奉三信服你,他們自然也折服,你何不乘熱打鐵把他們收到麾下?”
趙雉皺眉,冷靜道:“阿娘,這可是一個七千多人的縣城,不是某個山頭!”
趙老太:“嗐,我管他幾千人,我就隻問你,那五六百兵丁,你想不想要?”
趙雉沒有答話。
趙老太戳了戳他,“隻要你手裡頭握了兵,就是這兒的土霸王,誰敢不服你打一頓就好了。
“再說了,這兒的兵丁大部分是當地人,他們肯定也不願意流落出去。
“倘若有外人來犯,咱們也不怕,這些兵守護的是他們的妻兒老母,不用你發話,他們自然會全力以赴死戰到底。
“這就是最好最強的兵,比賈叢安在江原收買來的烏合之眾強上一百倍!”
這話戳中了趙雉的心窩子,盯著她看了許久,才道:“是不是王螢教你說的?”
趙老太乾咳兩聲,“你甭管誰說的,我就隻問你,這話有沒有道理?”
趙雉沉默。
趙老太暗搓搓道:“我跟你說,王螢是富貴命賊旺夫,她現在願意留在這兒,甭管她說什麼你都給我聽,叫你往東就彆往西,明白嗎?”
趙雉的臉有些綠,“阿娘,我看你是瘋了!”
趙老太:“彆跟我說廢話,讓你留下來就留下來。”頓了頓,耍橫道,“要走你自個兒走,我和李疑就留在這裡不走了。”
趙雉:“……”
他默默地看著自家老娘耍潑的嘴臉,不明白那女人給他們灌了什麼迷魂湯,全都跟打雞血似的瘋魔了。
覺得無法跟老太太溝通,他沒好氣開門出去了,卻見院子的牆角處站著一道身影。
夜間屋簷下會點上燈籠,那女郎好似幽靈般站在牆角的桂花樹下。
些許暗影映到她的身上,那張秀美的鵝蛋臉隱藏在陰影中,臉上仿佛帶著笑意,又仿佛沒有任何表情。
趙雉遠遠望著那道身影,微微眯眼。
不知道為什麼,他從那纖秀窈窕的女郎身上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那明明是隻嬌軟無骨的小白兔,長得人畜無害,甚至還挺天真,至少她兩次跑路都表現得蠢萌蠢萌的。
可是現在,他卻從她身上看到了罕見的人性複雜,以及危險。
一張清麗脫俗的皮囊下藏著一顆讓人揣摩不透的心。
一個有膽量殺蛇吃,還有膽量殺人的女人,既危險,又迷人。
趙雉壓下內心的奇怪與複雜,沒有理會她,自顧離去了。
梁螢平靜地望著他走出去的背影。
農村包圍城市,就不信這張網把他纏不住。
接下來的兩天趙雉遭遇了瘋狂洗腦包的圍攻。
李疑想在這裡一展抱負,甚至不惜慫恿奉三郎和程大彪他們。
張縣令是程大彪幾人殺的,一旦新的縣令上任,他肯定難辭其咎。
趙雉的將帥之才他們領教過,都覺得跟他混有前途,再加之不用離鄉背井,既可以謀發展前程,也可以看護妻兒。
兩相權衡,一致認為把趙雉留在安縣很有必要。
於是眾人集體得了傳染病,個個都跟打雞血似的要搞事,要翻身農奴把歌唱,要當家做主大乾一場。
趙雉被他們圍堵,個個都用充滿著期待的目光看他。
程大彪踴躍發言,“趙郎君,當初你在江原拚了老命才把我們這些兄弟帶回家鄉,怎麼可以轉頭就走呢?”
“是啊,你走了,待新上任的縣令來了,我們怎麼辦啊?”
“對對對,那狗日的朝廷不把我們當人看,張縣令不知收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安縣百姓水深火熱,你怎麼能坐視不管?!”
“趙郎君,我們想護住家鄉護住妻兒老母不受狗官欺負,你萬萬不可棄我們而去啊!”
麵對眾人的深情告白,趙雉整個人都魔怔了。
媽的,一群要撕他褲衩子的神經病!
這是要把他逼成生產隊的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