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叢安的遺體還要過幾日才下葬, 張縣令被殺一事傳到賈從修的耳朵裡後,心中惶惶不安。
他同夫人金氏說起這茬。
金氏更是嚇得心驚膽戰,囁嚅道:“這群匪徒著實無法無天, 竟連朝廷命官都敢殺。”
賈叢修背著手來回踱步, 眉頭緊皺道:“子譽就不該回來的, 如今他去了,卻留下這麼大的爛攤子, 那些土匪殺人不眨眼,無異於引狼入室啊。”
金氏眼皮子狂跳, 焦灼道:“現在城裡群龍無首, 該如何是好?”
賈叢修頭痛道:“且靜觀其變罷。”又道, “那幫人個個凶悍, 我們招惹不得,說不準過陣子他們就走了呢?”
金氏重重地歎了口氣, “大郎天真!那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豈會空手而歸?”
這話把賈叢修唬住了, 看著她久久不語。
金氏嚴肅道:“咱們賈家靠販賣私鹽起家, 在縣城裡是數一數一的大戶, 這回多半在劫難逃。”
被她這一說, 賈叢修腦門上冒出不少冷汗。
金氏給他出主意道:“奉三跟了子譽多年, 你倆也有點交情, 可去探探他的口風。
“那幫土匪是他招來的,你與他走近些, 多哄著,說不定能靠他護住咱們賈家,莫要被那些土匪強占了去。”
經她提醒,賈叢修忙應道:“雲娘說得有理!”
目前張縣令一家被殺, 府衙裡的縣丞主簿這些下屬全都被軟禁起來,關在一起。
奉三郎的辦事效率奇高,因著城裡有人指引,領著賈叢安的舊部迅速把城內的官兵們控製住。
鑒於這些舊部多數都是安縣人,官兵也有不少是本地的,他們得知張縣令被殺,不敢惹惱奉三郎他們,便講了和。
關應門那邊的奪取就困難一些。
趙雉連殺十多人,才把那道通往安縣的必經之路拿下,守門者全部撤換成黃皮子他們。
雙方協作,到了傍晚才把縣城裡的大局掌控,暫時沒出亂子。
晚上趙雉回來,白日裡奔忙了一天,出了身大汗,去沐浴梳洗換上乾淨衣裳,總算能好好歇一歇了。
這些日他奔波,趙老太心疼自家崽,邊給他絞乾頭發,邊說道:“秀秀這些日著實操勞,可比在蠻鸞山辛苦多了。”
趙雉露出幾分無奈,“阿娘可後悔出來?”
趙老太停頓手上動作,忍不住掐他的臉,調侃道:“你難不成還能把我這老婆子送回去?”
趙雉:“……”
照目前這情形,隻怕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的。
忽聽外頭傳來一道敲門聲,原是梁螢過來了。
趙老太暗搓搓衝自家崽呶嘴,悄聲問:“你倆什麼時候走得這般近了,大晚上的也不避嫌。”
趙雉瞪了她一眼,“阿娘莫要瞎說,是談正經事。”
趙老太笑得曖昧,露出一副意味不明的表情。
稍後她推門出去,梁螢喚道:“老夫人。”
趙老太笑眯眯道:“進去吧。”
室內燭火明亮,趙雉披散著發,穿了一身寬鬆衣袍,整個人沒有白日裡的緊繃,眉眼裡也顯得鬆弛,隻不過骨子裡的那股匪氣還是有的。
梁螢朝他行了一禮,“趙郎君。”
趙雉難得的端莊了一回,嚴肅道:“你大晚上來找我,傳出去會讓人說閒話的。”
聽到這話,梁螢笑了笑,“從土匪窩裡出來的女人,還能有什麼閒話?”
趙雉:“……”
梁螢緩緩走上前,絲毫沒有邊界感,她自然而然拿起方才趙老太擱到椅子上的帕子,主動去給他絞未乾的頭發。
此舉把趙雉嚇了一跳,想要起身,卻被她用力按下了。
“彆亂動。”
趙雉果然不敢亂動。
梁螢拿帕子包裹到發絲上,吸乾水分,自顧說道:“阿螢有幾句悄悄話想同趙郎君說,白日裡有奉三他們在,不方便。”
趙雉:“???”
頭頂傳來女人輕言細語的詢問聲,“今日你們暫且把安縣的局勢給控製住了,可曾想過以後的事?”
趙雉愣了愣,有些聽不明白,問道:“以後的什麼事?”
梁螢用指腹替他梳理發絲,當指尖觸碰到頭皮時,趙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種感覺很微妙,說不出的滋味。
“張縣令被殺,安縣群龍無首,總需要人出頭來穩住局勢,不知趙郎君對安縣的以後可有打算?”
趙雉沒有回答。
見他久久不語,梁螢忽地低頭看他,溫熱的氣息吐到他的耳際。
那女人循循善誘道:“當初你為了賈叢安的兵浴血奮戰,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得到他們,可願收手退回去?”
趙雉用餘光瞥她,不答反問:“如何獲得?”
梁螢附到他耳邊,輕聲道:“留在安縣。”
趙雉沉默。
梁螢繼續道:“現在賈叢安的部下對你折服,奉三也信任你,隻要你開了金口想要安縣,他們就不會跟你爭搶。”
猝不及防聽到這話,趙雉被唬得不輕。
他像見鬼似的盯著她,像從未見過她一樣。
眼前的女郎跟在蠻鸞山那般嬌滴滴軟綿綿的,明明像隻天真中帶著倔強的小白兔,偏偏一張嘴儘是獠牙與野心。
鬼使神差的,趙雉冷不防伸手捏住了她的嘴。
梁螢被鉗製,動彈不得。
趙雉命令道:“張開嘴我瞧瞧。”
梁螢盯著他看了會兒,才張開嘴,露出細密潔白的牙齒。
趙雉陰陽怪氣,“滿口獠牙,誰給你的野心?”
梁螢沒有答話。
趙雉鬆開她,沉聲道:“張縣令被殺,隻要我們離開,當地上報到太守府,朝廷自然會派遣新的父母官下來上任。
“縣裡的百姓跟張縣令被殺沒有任何乾係,但凡我們背鍋離去,他們便能安枕無憂。
“如今你卻要我留下來接管安縣,簡直是荒唐至極。
“我趙雉是個土匪,朝廷的通緝犯,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一旦我把安縣霸占,不僅城裡的百姓恐慌,太守府也會派兵來攻打,縣裡七千多的百姓,我豈能置他們於危難之中?”
這番話很有一番道理。
梁螢沉默了許久,才道:“天下諸侯紛爭,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已經爛透了,你又豈知新來的父母官能讓安縣百姓不受盤剝,過上安穩日子?”
趙雉皺眉,反駁道:“那也不該是我趙雉去接管。”又道,“我是個土匪,沒去過學堂,大字不識,要如何管理七千多人的縣城?”
梁螢淡淡道:“李疑是秀才,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入仕途。”
趙雉愣了愣。
梁螢淡定地給他梳理發絲,“你又怎麼知道這七千多人裡沒有能人之士?”
趙雉沒有吭聲。
梁螢以退為進道:“趙郎君能把百姓的安危放在首位,可見是盼著他們過得好的,至於他們在張縣令的管轄下過得好不好,明日去城裡問一問便知。
“現在縣丞縣尉等人被軟禁在府衙,你不會識字沒關係,李疑會識字,咱們可去看看縣裡的戶籍案宗,賦稅錢糧,總能看出點名堂來。
“倘若張縣令是個好官,趙郎君放棄賈叢安舊部離開,也算是仗義之舉。
“如果當地百姓頗有怨言,我以為,趙郎君不妨取之。”
聽了這番言論,趙雉抽了抽嘴角,憋了許久才道:“你可真他娘的敢想。”
梁螢輕哼,冷不防抬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道:“你有膽量殺人放火,占山為王,難道還沒膽量做地頭蛇嗎?”
趙雉捉住她的手,“那不一樣。”
梁螢:“怎麼不一樣了?”頓了頓,“蠻鸞山三百多人你管得起,安縣七千多人不是一樣的管法?”
趙雉:“……”
這女人簡直瘋了!
當初養三百多人就已經夠吃力了,現在讓他養七千多人,這是要逼他連褲衩子都保不住啊!
簡直有毒!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梁螢一點都不懼怕。
她認真地打量眼前這把好刀,劍眉星目,五官生得英挺悍利,通身都有一股子不服就乾的匪氣。
就是嘴巴討嫌了點。
自上次組團殺人後,她便徹底想明白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想要在亂世裡圖謀,必定得學會借力打力。
要用好趙雉這把刀,還需動點腦筋。
她仗著他那點君子良心,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退一步道:“先不提這茬,待明日去府衙看過情形後再做決定,如何?”
趙雉“哼”了一聲,彆過臉道:“安縣就是個坑,我是不會瞎往裡頭跳的。”
梁螢撇嘴,以柔克剛撒嬌道:“我沒讓你去跳,就去瞅兩眼,什麼都不乾。”
趙雉半信半疑。
梁螢:“反正在這裡也耽擱不了多久。”
趙雉斜睨她,沒有答話。
梁螢厚顏道:“你不回答,便是應了。”停頓片刻,“明日我也要去漲漲見識。”
趙雉皺眉,“你一個婦人,跑到府衙去作甚?”
梁螢暗搓搓道:“趙郎君不會認字,阿螢會識字啊。”
趙雉:“……”
倒也沒有反駁。
於是第二日一行人前往府衙探情形。
出行時見到梁螢在門口候著,奉三郎頗覺詫異,忍不住問:“秀秀,王小娘子也要去府衙?”
趙雉乾咳一聲,“便由著她去。”
奉三郎露出奇怪的表情,卻也沒有多問。
梁螢厚顏伸出白嫩的手指,戳了戳趙雉的胳膊,嬌氣道:“扶我一把。”
趙雉:“……”
她可真敢蹭鼻子上臉。
忍著腹誹,他伸手,梁螢毫不避諱搭了上去,由他扶上馬車。
奉三郎頻頻窺探他們,悄悄把李疑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那王小娘子究竟是何許人,竟得秀秀這般嬌縱?”
李疑小聲道:“王小娘子是老太太給秀秀討的壓寨。”
奉三郎恍然大悟,很識趣道:“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從賈家到衙門要過好幾條街,若是往日,街道上少不了百姓遊走,今日卻連蒼蠅都沒有一隻。
李疑瞧著不對勁,趙雉心中卻明了,定是風聲走漏了,百姓全都躲藏起來,怕著呢。
一行人抵達府衙,張縣令一家的屍體已經被處理掉。
程大彪向趙雉等人行禮,領著他們進了衙門的後堂。
不一會兒縣丞和主簿被帶了過來。
二人跟見鬼似的慌忙跪到地上,一個勁求饒。
李疑安撫他們的情緒,溫和道:“一位無需恐慌,李某隻是想問問縣裡的情況,不會傷及無辜。”
兩人自然不信他的鬼話。
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不但把縣令殺了,聽說還把城門封鎖了,這妥妥的是要搞事啊。
聽著李疑的詢問,趙雉沒興趣坐這兒耗神,領著部下去看張縣令住的院子。
結果被嚇了一跳。
那張縣令賊有錢!
他和平頭等人四處看屋裡的陳設,表麵上普普通通的,不像是貪官汙吏。
趙雉隨意拿起書架上的一隻瓷瓶細看,他乾土匪的這些年搶了不少奇珍異寶,多少還是識貨的。
那隻瓷瓶做工粗糙,一看就是贗品。
剛把它放下,忽聽一道碎裂的聲響傳來。
趙雉皺眉,廂房那邊傳來平頭激動的聲音,“大掌櫃,這裡有密室!”
聽到有密室,趙雉頗覺好奇,連忙過去看情形。
平頭本名薑遠,因為腦袋生得方正,所以土匪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平頭。
他兩眼放光,指著牆角半開的密室門,問道:“可要進去瞧瞧?”
趙雉道:“拿燈來。”
不一會兒一人取來燭火,平頭在前麵開路進去。
那密室是修在地下的,幾人下了石階,頓覺陰冷。
裡頭並不大,隻有幾平的樣子,他們看到牆角處存放的木箱,好奇上前打開,頓時閃瞎了狗眼。
隻見箱子裡存放著不少金銀器物,亂七八糟一堆。
平頭眼睛都瞧直了,高興道:“大掌櫃,咱們發財了!”
說罷要伸手去拿。
趙雉不客氣打了去,他吃痛縮回手。
接下來他們又陸續打開另外幾隻木箱,珠寶玉器和金條都存了不少。
眾人瞧得熱血沸騰。
趙雉拿起一塊金條在手中掂了掂,若有所思道:“做個縣令竟然這般掙錢,瞧著外頭窮鄉僻壤的模樣,油水似乎還不錯。”
平頭應道:“嗐,你瞧瞧那賈家修的祖宅,一個私鹽販子,肥得流油,他們若想在此地求得安穩,肯定會孝敬張縣令的。”
趙雉“唔”了一聲,做手勢道:“把這些東西都抬出去。”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梁螢和李疑共同查看安縣的戶籍和錢糧賦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