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地鄉紳商賈來衙門商議土地改革的那一天, 梁螢暗搓搓在這個節骨眼上發放告示。
現在城裡的百姓們對衙門口的告示牆充滿著期待,因為總能給他們驚喜。
這不,聽到程大彪嫻熟地敲鑼打鼓, 路過的百姓紛紛好奇圍攏上前。
程大彪喜笑顏開, “今日府衙又給大家發放福祉了!”
在場的百姓不識字, 連忙問道:“程縣尉, 上回是取締徭役,這回又是什麼好事, 莫不是把公糧也給取締了?”
這話引得眾人大笑。
程大彪“呸”了一聲, 罵罵咧咧道:“你個龜孫兒, 想得倒挺美, 你們不交公糧了,我們這些官差兵丁喝西北風, 誰來保安縣太平啊!”
那人挨了罵,也不惱,隻笑嘻嘻問:“那今兒又是什麼喜事要報呀?”
程大彪難得的嚴肅起來, 一本正經道:“土地下放到戶了, 咱們衙門要把縣內的所有土地都回收集中到府衙手裡,也叫做土地王有製。
“換句話說, 就是安縣的所有土地都歸公家了!”
這話把眾人唬住了。
有人不由得著急道:“那怎麼行!你們把地回收了,我們老百姓上哪兒刨食吃?”
程大彪擺手,“稍安勿躁。”
當初決策土地下放時他也在場, 故能很好為群眾解讀。
經過一番詳細的解釋後,人們意見不一。
沒地的自然樂意,有地的就滿腹埋怨。
這不,一人憤憤不平道:“我家六口人,手裡有三十畝田地, 按你們的說法六口隻能分到十二畝,那餘下的那十八畝豈不是白送了出去?!”
程大彪看向那中年男子,笑道:“莫急,這種情況有法子解決。
“公家把土地回收,不是讓你們沒地種的,相反,是讓你們有更多的地種。
“土地均分,禁止買賣,農戶隻能耕種,不可變賣。
“你家六口人能分到十二畝自耕地,但現在手裡還有十八畝。
“按現在的規矩,那十八畝是公家的,但是你家可以繼續耕種。
“公家同你們簽訂五至十年的租種契約,你家隻需同自耕地一樣繳納三成公糧即可。
“一般情況下公家不會輕易變更現有耕地戶主,所以你無需擔憂會把十八畝拿走,唯一改變的就是不可私自買賣流轉。”
那中年男子得了他的解釋,這才稍稍放心了些。
程大彪冷不防問:“你家那十八畝可都是好的田地?”
男子答道:“七畝田不錯,十一畝地就差得多,產糧少。”
程大彪笑道:“那你還能占點便宜呢。”
男子:“???”
程大彪解釋說:“自耕地都是均衡分配,統一繳納三成公糧。
“租種公家的就不一樣了,倘若土地差產糧少,則隻交兩成。你家先前都是交的三成,現在交兩成,不挺好嗎?”
男子還是犯嘀咕,皺眉道:“可是我家的地都是一厘厘攢錢去買的私產,現在一夕間變成公家的,怎麼算都虧損。”
程大彪:“嗐,現在公家窮沒錢,待日後走上正軌,你若想賣地,公家也可回收。不過一旦變賣,在安縣就再無資格租種了。”
那男子沒有吭聲。
程大彪又道:“你家若有盈餘,也可去彆的縣購置田產,那些地方不受限製,買多少都行。”
男子沒說什麼,隻不高興地離去了。
這對於貧農來說沒什麼影響,但對於他們這些相對富裕點的農戶來說肯定是有影響的。
故而推出來的政令褒貶不一。
與此同時,衙門的後堂裡,坐在椅子上的鄉紳富豪們個個都板著棺材臉,氣得夠嗆。
李疑提出土地下放的決策,既然土地均分,肯定就會回收當地鄉紳手裡的田地。
回收也就罷了,不曾想他們竟然好意思開口拿張縣令貪汙的那點錢銀來買他們手裡的八千多畝地。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當初張縣令貪汙的賬目曾做過公開,不足兩千貫,那點錢無異於杯水車薪。
隻能說這幫人很傻很天真。
雙方僵持,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李疑涎著臉輕言細語道:“我也知道諸位心中難平,隻是我們才進安縣,確實有難處,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錢銀給諸位,還請諸位多多包涵。”
馬誌昌冷著臉道:“公家若缺錢糧,直說便是,何至於這般羞辱人?”
李疑連忙道:“馬鄉紳言重了,我們之所以決定土地均分,也是盼著安縣的百姓人人有地種,能管溫飽。”
另一名販賣瓷器的江姓商賈不滿道:“你們要搞土地均分,沒問題,可是憑什麼來均分我們手裡的田地?”
“對對對,現在一畝肥沃些的田至少得八貫起步。那些田產皆是我們自個兒一厘厘去掙來的,憑什麼要分給沒地種的老百姓,我們也是老百姓啊?”
一直沒吭聲的趙雉冷不防開了金口,“諸位掙銅子兒確實不容易,一畝田,佃農替戶主交公糧三成,再交給戶主租子四成,自己得三成,這錢,委實難掙。”
眾人:“……”
集體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眼見僵局了,李疑連連給趙雉使眼色。
趙雉瞥了他一眼,忍著不服就乾的脾性,乾咳一聲,緩和語氣道:“今日把諸位請來,也是為了把安縣圖謀得更好。
“諸位在縣裡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民間聲望極高,若能帶頭給百姓們立個榜樣,支持我們公辦,我趙雉感激不儘。”
馬誌昌冷哼一聲,隻覺得這群不靠譜的土匪完全是在侮辱他們的智商。
他斜睨他道:“趙縣令言重了,這個榜樣我馬某可當不起。”頓了頓,“我家中三百八十畝地,那些地是祖輩累積下來的,今日你讓我交出來,我馬某要地沒有,要命倒是有一條。”
此言一出,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唬住了。
賈叢修嚇得連連抹額頭上的冷汗。
李疑知曉趙雉的脾性,怕他當場叫板,忙擔憂地看向他。
不曾想趙雉居然沉住氣了,隻溫和道:“安縣的兵,隻對外,不對內。”又道,“馬鄉紳是當地人,且又是秀才出身,我趙雉焉能仗勢欺人對你不敬?”
馬誌昌不吃這套,冷言道:“趙縣令抬舉了,你是一縣之長,說什麼都是有理的。
“我們人輕言微,又身處這個世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你們想要回收我們的田地,總得讓我們心服口服,心甘情願拿出來,方才是真本事。
“如今你用張縣令的那點錢銀來忽悠咱們,不是故意侮辱人嗎?
“若有誠意,何必大費周章召集咱們這些無辜百姓來這兒受你的窩囊氣?”
這話明裡暗裡罵他們是土匪強盜,既要當婊-子還要立牌坊,明明想搶,卻偏要找個由頭遮羞。
他沒把趙雉氣著,反倒把李疑給氣著了,忍不住伸手指了指他,想說什麼,卻被趙雉岔開。
“馬鄉紳這話說的,我趙雉雖然曾是個土匪,卻是個有節操的土匪。今日你們若不願意促成這樁買賣,我也不強求,更不會明搶動你們分毫私產。”
馬誌昌從鼻孔裡哼出不屑,拱手道:“既是如此,那馬某就告辭了。”
趙雉起身相送,“馬鄉紳慢走。”
馬誌昌當真是個硬茬兒,硬是不怕死背著手大搖大擺離去了。
眾人看著他走出去,全都如坐針氈。
趙雉也沒為難他們,隻道:“大家若不願促成這樁買賣,便都散了罷。”
這話如臨大赦。
人們陸續告辭離去。
有人帶著複雜的討好,小聲道:“不是薛某不配合趙縣令,隻是這……實在脫不了手啊。”
趙雉和顏悅色道:“諸位的難處,趙某都明白。”
那薛商賈拱手告辭離去。
賈叢修跟在他身後,又情不自禁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直覺告訴他,這是要出大事的節奏!
這不,待人都散去後,趙雉板著棺材臉離開了後堂。
梁螢過來見他臉色鐵青,忙上前問:“如何了?”
趙雉指了指她,懊惱道:“老子不高興,快哄哄我!”
梁螢:“……”
那男人被憋得內傷,綠著臉質問道:“人家都說了,一畝田八貫起步,當初你說拿市價的一半去買,現在卻拿張縣令那點錢銀去忽悠,不是侮辱人嗎?”
梁螢笑笑不語。
趙雉沒好氣道:“你還好意思笑!”頓了頓,“你沒瞧著那幫人看我們的眼神,跟看猴子似的,眼裡全是笑話。”
梁螢忙拍他的背脊安撫,“彆生氣,彆生氣,沒談成就沒談成。”
趙雉“哼”了一聲,“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們當猴耍?”
梁螢連連擺手,“我可不敢。”
也在這時,李疑過來,同樣被氣得不輕,吐槽道:“那狗日的馬誌昌,看我倆的眼神跟看智障似的,可把我這張老臉給臊死了!”
梁螢失笑。
李疑抱怨道:“你這都是出的什麼餿主意,還不如直接去搶。”
梁螢掩嘴安撫道:“莫要著急,我保證,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主動來求我們去拿那些地了。”
李疑半信半疑,“還有這等好事?”
梁螢:“當務之急,是把土地均分的政令推下去,看百姓的反應。”
這不,剛從衙門出去的那些鄉紳富商看到告示牆的程大彪激昂澎湃跟圍觀百姓解說土地均分,不由得嗤之以鼻。
有人發牢騷道:“想來瓜分我們的田產,門兒都沒有。”
馬誌昌冷聲道:“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旁邊的商賈問:“馬老可有應對之策?”
馬誌昌瞥了他一眼。
士農工商,商賈是最為低賤的群體,馬誌昌是秀才,自然瞧不起他們。
平時眾人聚不到一處,如今既然來了這趟,索性坐到一起商議應對之策。
於是一行人去商賈江彆懷的宅院坐坐。
那江彆懷是做瓷器生意的,原本是隔壁郡的人,平時都在安縣定居,生意做得大,到處都購置了田產,安縣也有五百多畝。
哪曾想現在那幫土匪要把他的田產回收,並異想天開用打發叫花子的錢銀來購買,委實把他氣得不輕。
現在大家都是受害者,索性邀到他家去商議對策。
所有人都去了,隻唯獨賈叢修沒去。
他跟奉三郎熟悉,到底有點忌諱,怕被土匪們收拾。
馬誌昌鄙視不已,奚落道:“那幫烏合之眾還是賈大郎你的兄弟從江原帶回來的,按說他們是賈叢安的舊部,也該對你留幾分薄麵才是,結果呢,還不是一樣被扒皮拆骨。”
被他譏諷,賈叢修也不敢吭聲,隻窩囊地回去了。
眾人瞧著他窩囊的模樣,唾棄不已。
到了江彆懷的宅院後,人們坐到一起商議應對之策。
做布匹生意的薛六郎大吐苦水,不滿道:“那幫人當真是地痞流氓,妄想著空手套白狼來侵吞咱們的田產,委實可憎。”
江彆懷應道:“說到底,就是一群土匪強盜。先前搞什麼取締徭役,我看呐,其目的就是想來侵占我們的私產。”
蔣鄉紳無奈道:“如今他們霸占著安縣,又把出路給封了,隻準進不準出,咱們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江彆懷不屑道:“我就不信,他們敢在安縣境內把我們這幫人全都殺了不成!”
蔣鄉紳內心戚戚,“可是……他們手裡握了不少兵。”
馬誌昌斜睨他道:“蔣鄉紳你莫要漲他人誌氣,就算他們握有再多的兵又如何?
“你可莫要忘了,那些人都是安縣子孫,難不成他們還敢為著外人把矛頭對準咱們這些德高望重的鄉紳不成?”
一人附和道:“對對對,那幫烏合之眾說到底就是強盜,他們又不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還推什麼政令,簡直笑掉大牙,也隻有那些愚蠢的鄉民才會相信。”
江彆懷也道:“若是趙雉手裡的兵敢把刀尖對準咱們,日後定當被父老鄉親們戳脊梁骨唾罵,隻要他們不跟著起哄,那群土匪還敢把我們怎地?”
馬誌昌接茬,放言道:“若是把我們惹惱了,聚眾把他們趕出去,看他還敢在安縣的地盤上放肆。”
人們七嘴八舌,都覺得趙雉他們欺負人,也都篤定他們不敢動用官兵強行搶奪私產。
隻要他們敢動私產,這群人定然聚眾把事情搞大,聚集當地老百姓把他們統統趕出去,到時候看那些兵又當如何抉擇,總不能放棄自己的妻兒老母跟著鬨事。
而同一時刻,回去後的賈叢修如坐針氈。
他家以販賣私鹽起家,現在也有在賣玉器和陶器等物。
因著安縣是祖宅地,故而在當地有上千畝良田,其中有部分還是賈叢安的,他家被滅口無人繼承,便落到了他這個堂兄頭上。
現在那些良田卻成為了燙手山芋。
賈叢修背著手來回踱步,內心惶惶不安。
你說把那些良田都送出去吧,他心裡頭又不甘心;你說死死捂在手裡吧,又害怕那群土匪滅他全家。
兩種矛盾心情在內心掙紮,展開了天人交戰。
沒一會兒夫人金氏過來,同他行禮道:“大郎這麼快就回來了?”
見到她,賈叢修重重地歎了口氣,無奈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金氏:“???”
賈叢修把衙門裡的情形同她細說一番,引起她的憤怒,氣惱道:“那群土匪不是欺人太甚嗎?!”
賈叢修沉默不語。
金氏激動道:“想用張縣令的那點錢銀來買咱們的田地,簡直是天方夜譚!”
賈叢修無奈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咱們家十多口人都握在他們手裡,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金氏不由得抱怨,“這禍端都是子譽埋下的,當初他若不回來,哪會有今日的窘境啊。”
賈叢修:“現在說這些已經是徒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