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疑故作詫異,“這……”
蔣大郎:“家父說了,土地均分是惠民之策,我們蔣家在當地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當該支持公家的政令,故而今日特地送上蔣家的四百畝田產地契,自願上交,支持衙門的決策。”
李疑“哎喲”一聲,“這可使不得!”
蔣大郎道:“使得!這是我們蔣家對安縣百姓的一片心意,還望衙門能公允,讓他們人人都能分得土地。”
李疑露出盛情難卻的表情,“難為你父親高義了。”
蔣大郎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道:“隻要百姓們人人都能吃飽穿暖,便是我父親最大的慰藉。”
二人一番客套言辭,說了好一會兒蔣大郎才離去了。
李疑把木盒捧到梁螢那邊,兩人翻找蔣家的土地登記記錄核對他們送上來的地契,並未全部送完,還留了六十二畝。
做人不能太絕,那六十二畝就算是他們家的自耕地。
不花一厘錢成功回收四百畝田地,梁螢心中很是高興,她拿著地契,說道:“待全部田地都回收完之後,我們便統一更換新的地契,要在上頭注明‘禁止買賣’四字。”
李疑點頭,“極好。”
梁螢:“換地契可是一項繁雜活計,現在就可以做地契雕版了,到時隻需把戶主和畝分填上即可。”
李疑:“我這便差人去做地契雕版。”
這個時期基本都是雕版印刷。
所謂雕版印刷,是工匠采用質地細密緊實的木材做原料,將要印刷的內容雕刻到木板上,使字體凸出。
這種雕版印刷非常簡單,隻需刷墨到字體上,用白紙覆蓋,而後拿其他刷子刷一下白紙就好。
梁螢拿筆在蔣家的名字上打了一把叉,她看著餘下的一串名字,唇角微勾。
隻要一家開了這個缺口,那其他家多半坐不住。
現在蔣家主動回收了田產,若再不插手管那些鬨事的鄉民就不像話了。
於是下午程大彪帶人走了一趟大井村。
村民們聽說蔣家已經上交了四百畝田地,全都歡喜不已。
這意味著他們打豪紳的運動初戰告捷。
人們散去時議論紛紛,都喜笑顏開討論土地均分。
不過他們並未就此罷手,而是商量著聚眾去其他村搞事,非得把所有鄉紳商賈手裡的田地交出來才會善罷甘休。
這不,蔣家上交田地的消息猶如一股風,僅僅半天就吹遍了整個縣,鼓舞了百姓們的士氣。
之後那些豪紳在堅持了數日後,被老百姓搞得徹底泄了氣,陸續差人去衙門送田地憑證消災。
李疑從頭到尾都客客氣氣,對他們毫不吝嗇誇讚,感謝他們為百姓謀福等語。
那幫人明明氣得半死,卻不敢得罪他,怕被穿小鞋,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整個縣裡賈家最肉疼,因為賈叢修手裡的良田最多,有上千畝。
當年賈家以販賣私鹽起家,因著是安縣人,所以在境內置辦了不少田產。
不曾想,今兒竟踢到了板磚。
如今迫不得已把那些良田交給公家,賈叢修心裡頭百般不是滋味。
本來滿腹怨言,誰料去衙門交了田產後,李疑做了個“請”的手勢,同他說道:“賈老請隨我來,王小娘子要見你,說有要事相商。”
賈叢修頗覺詫異,不過隨即警惕起來。
這群土匪個個老奸巨猾,若一個應付不慎,隻怕得被算計了去。
他收斂心思,試探問:“李縣丞可清楚是為何事?”
李疑搖頭,“不清楚。”
賈叢修更是腹誹,心想一個女娃還能把他吃了不成,便背著手跟著去了。
梁螢已經在偏廳候著了,見他被領了過來,站起身笑盈盈行了一禮。
賈叢修回禮,問道:“不知王小娘子喚賈某來所為何事?”
梁螢請他就坐,和顏悅色道:“方才我聽到差役說賈老為著安縣的老百姓著想,主動上交了上千畝良田,此等義舉著實令我等欽佩。”
賈叢修心中憋了滿腹牢騷,還是忍下了,態度不大客氣道:“王小娘子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梁螢不疾不徐道:“賈家祖輩都在安縣紮根,那上千畝良田可值不少錢銀,如今不要分文上交給衙門均分與老百姓,我們心中很是感激。”
賈從修聽她說乖話,沒有吭聲。
梁螢繼續道:“當初趙郎君投奔你堂弟賈叢安,雖然隻有僅僅一月,到底有幾分主仆情義。
“如今我們來了安縣,理應給你留幾分薄麵,可是當地老百姓的情形你也是看到的,公家愛莫能助。
“思來想去,咱們也不能讓賈家白交這上千畝良田,故而我想給你其他填補,以示感激,不知賈老可願受下?”
賈叢安露出奇怪的表情打量她。
眼前的女郎生得秀雅,眉眼溫溫柔柔的,看著人畜無害,可是不知怎麼的,他卻無端生出幾分戒備與防範。
“你們這幫土匪,坑人的本事一茬接一茬,我賈叢修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們休要算計我第二次。”
這話把梁螢逗笑了,輕言細語道:“賈家當初是以販賣私鹽起的家,想必撈的油水足夠賈老管三代了。”
此話一出,賈叢修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梁螢無視他的緊張,自顧說道:“販賣私鹽可是要砍頭的。”
賈叢修抽了抽嘴角,“你欲如何?”
梁螢看著他,露出無辜的小白兔表情。
“方才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上交了千畝良田,是安縣百姓的大恩人,再加之趙郎君與你堂弟有過主仆情義,所以我們會多加照顧幾分。”
賈叢修恨恨道:“想明搶直說,休要給我扣冠冕堂皇的高帽。”
站在一旁的李疑聽得一頭霧水,他困惑地瞥向梁螢,卻見她搖了搖食指,說道:“賈老誤會了。”
梁螢一本正經道:“安縣的大井村那邊有一處鹽場,其場內有一口鹽井和六座鹽灶。據我所知,你們賈家販賣的私鹽多數從那口井鹽裡出,是這回事嗎?”
賈叢修沒有回答,隻心神不寧地沉默。
李疑則悟到了什麼,一時卻猜不透。
他隻覺得腦殼好癢,仿佛要長腦子出來了。
而剛走到門口的趙雉聽到裡頭的人提起鹽場,頓住身形,沒有進去。
梁螢見對方一直不回答,說道:“賈老不回答,我便當做是默認了。”
停頓片刻,她繼續道:“朝廷下了律令,販賣私鹽三鬥以上就得砍頭,現在我們把安縣占了,朝廷的律令自然不作數。”
賈叢修聽到了苗頭,試探道:“王小娘子不妨直說。”
梁螢看著他道:“現在安縣的主人是趙郎君,不管田地還是山河,亦或礦產,皆是屬於衙門的。
“你們賈家以販賣私鹽起家,自然有門路把井鹽銷出去。
“現在公家為了填補你上交良田的損失,決定發放鹽引於你,讓你賈家成為正兒八經的鹽商,而非私鹽販子。
“不知賈老可有興致同公家合夥共謀長遠?”
聽到這番話,賈叢修頗覺詫異,李疑同樣如此。
賈叢修心思活絡了,小心翼翼問:“如何共謀?”
梁螢道:“安縣境內的鹽價由官家定,隻給你兩成利,至於行銷到安縣之外的,則由你自行定鹽價,我們不會插手乾預,隻會抽取一定的鹽稅。
“換句話來說,在安縣境內,你是正兒八經的鹽商。離開了安縣,你就是之前的私鹽販子。
“倘若你不幸被朝廷逮著,我們也無能為力,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去求取富貴了。”
這話聽得一旁的李疑咋舌。
公私混賣,還能這樣搞?
這不,門口的趙雉也不禁露出微妙的表情。
賈叢修一直都是乾的走私私鹽,自然有自己的行銷門路。
他一時有些小興奮,暗搓搓問:“王小娘子的意思是,公家會給我提供井鹽貨源行銷出去?”
梁螢點頭,“在滿足了安縣百姓用鹽和戰略籌備的前提下,公家會舍一部分給你做私鹽販賣出去,再從中抽取鹽稅以供衙門開支。
“這期間,公家隻有一個要求,不可抬高安縣境內的鹽價,全由公家控價,隻許給你兩成利。
“至於其餘你運送出境的,我們一概不管。
“我們隻抽取運送出境的定額鹽稅,隻要你出了安縣,好壞自擔。若是不幸被逮著了,也勿要把安縣供出來,斷此貨源。
“此乃雙贏之利,公家需從鹽稅裡貼補衙門開支,而你富貴險中求,有穩定的貨源供應,就看你敢不敢火中取栗了。”
這番解釋已經說得很細了。
賈叢修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隻覺得天上仿佛掉了餡餅,把他砸得暈乎乎的,他半信半疑問:“你們真願意給我提供鹽貨?”
梁螢:“自然不能白給,公家許給你的鹽引是要用真金白銀去買的。”
賈叢修:“要多少錢銀?”
梁螢獅子大開口,“八百貫。”
這話把賈叢修唬得臉綠,不滿道:“你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梁螢還是那句話,“鹽井握在公家手裡,八百貫一厘不少,你若不願意,縣裡還有其他商賈可選。”
賈叢修急了,“且讓我回去商議商議,如何?”
梁螢點頭,嚴肅道:“三日之後,你來找我答複,若是願意接下這樁生意,我們便商議實施細節。”
賈叢修點頭。
雙方說定後,李疑把他送了出去。
見到趙雉站在門口,賈叢修行了一禮,趙雉頷首。
待他們走遠後,趙雉才進偏廳,吐槽道:“官鹽私鹽一起賣,你可真會想法子弄錢。”
梁螢抬頭,精明道:“不然呢,掏你在蠻鸞山藏的私房來養衙門?”
趙雉敏感道:“你想都彆想,那些錢是留作退路的,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輕易使出去。”
梁螢哼了一聲,“鐵公雞。”
不一會兒李疑回來,既有些小激動,又有些不可思議。
他用複雜的眼神看她,說道:“官私混賣,這事靠譜嗎?”
梁螢歪著腦袋道:“怎麼不靠譜了?”又道,“咱們占縣為王,隻要在縣內,就是公家,出了安縣,便什麼都不是。
“大井村的鹽井,據我所知,每個鹽灶十二時辰下來能產二石鹽,一天就是十二石鹽了。
“這些鹽縣裡的百姓吃不完,排除做物資籌備的那部分外,還有大量多餘的。
“現在咱們取締了徭役,兩袖清風窮得叮當響,自然要想法子弄錢銀來供應衙門的開支。
“我以為,賈叢修是行銷井鹽的最佳人選。
“他以前就是私鹽販子,操作起來輕車駕熟,隻要他願意繳納鹽稅,那些多餘的井鹽就能變現。
“咱們好不容易才把老百姓的心聚攏了,總不能再從他們身上盤剝,你們說是這個理嗎?”
趙雉想了想,還有些擔憂,問道:“你把賈叢修放出去,就放心他不會上報到太守府派兵來攻打?”
梁螢笑了笑,指著自己的腦瓜道:“商人唯利是圖,我們提供給他穩定的貨源讓他走私,他卻上報給太守府派兵來攻打安縣,不是砸自己的飯碗嗎?”
趙雉閉嘴。
梁螢深謀遠慮道:“再說了,現在咱們封鎖了安縣,對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
“我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賈叢修支出去,也是為了讓他給咱們帶信兒。
“私鹽販子接觸的人魚龍混雜,消息也靈通,但凡外頭有什麼變動,也好早做打算防範,一舉兩得。”
這番解釋聽得李疑心服口服,笑道:“今日李某,又受教了。”
趙雉也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她。
隻覺得那顆腦袋瓜裝著數不完的鬼點子,時不時會蹦出一個讓你顛覆三觀的決策來,並且還讓人沒法反駁。
這土地均分還沒弄清楚呢,就琢磨著搞錢了。
隻是他們又哪裡知道,她一個學金融的現代人,搞錢的花樣可多著去了,皆是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新玩意兒,玩得賊他媽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