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堂等了許久的豪紳們總算盼到了救星。
見到趙雉和李疑過來, 他們連忙站起身行禮,涎著臉客客氣氣的,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
結果李疑比他們還要客氣好說話, 非常低姿態, 就像最初拿張縣令貪汙的錢銀去求著買地那樣, 幾乎令豪紳們生出錯覺,仿佛今日這樁買賣能談成。
雙方客客氣氣地坐下來。
李疑主動開口詢問:“不知各位來衙門所為何事?”
豪紳們彆扭了陣兒,商賈薛六郎不好意思道:“這些時日李縣丞為著外頭的糾紛跑斷了腿, 著實令我等慚愧。”
李疑笑了笑, 討好道:“應該的。”
薛六郎又忸怩地看向旁邊的江彆懷,他乾咳一聲, 說道:“今日我們來, 是有事相商。”
李疑好奇問:“什麼事?”
江彆懷說乖話道:“衙門決策的土地均分是為百姓謀福祉的好事, 前陣子我們不理解其中的良苦用心,實在不應該。”
薛六郎連忙附和道:“是啊,這陣子我們想明白了,應該支持衙門公辦。”
蔣鄉紳輕言細語問:“不知上次李縣丞說的話還作不作數?”
李疑裝傻道:“什麼話?”
蔣鄉紳厚顏道:“衙門出錢銀回收我們手裡的土地,我們想清楚了, 願意出手,並且可以折半價送給公家。”
那個“送”字用得妙極。
一直沒有吭聲的趙雉冷不防道:“這可使不得。”頓了頓,“我們是公家, 不可占諸位的便宜。”
蔣鄉紳連連擺手, “沒有沒有,是我們心甘情願折價出手的, 跟你們沒關係。”
趙雉沉默。
李疑也跟著沉默。
眾人見二人不語,江彆懷試探問:“可有什麼難處?”
李疑欲言又止地看向趙雉。
趙雉醞釀情緒,微微歎了口氣, 無奈道:“實不相瞞,我們從江原來安縣並非自願,當時情況緊急,被江原太守倉促趕了出來,幾乎是身無分文。”
李疑接茬道:“是啊,事發突然,我們幾乎是光著身子進的安縣。”
江彆懷:“……”
他憋了憋,跟著他們厚臉皮道:“那張縣令不是貪汙了近兩千貫錢銀嗎?”
李疑輕輕的“哦”了一聲,開始倒苦水,“前陣子我們把徭役取締了,衙門的收入單靠三成公糧實難支撐。
“縣裡的兵丁公差將近九百人,還有車馬要養,一筆筆開銷下來入不敷出啊。
“起初我們想著用張縣令的那些錢銀來買諸位手裡的地,實在考慮不周,有失妥當。
“這世道亂,諸位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我們不該仗著公家的背景占你們的便宜。”
江彆懷聽著不對味,擺手道:“李縣丞客氣了,公家有難處,我們這些鄉紳商賈理應站出來幫襯著度過難關。”
李疑露出欣慰的笑容,“諸位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土地下放確實損害到了你們的利益。
“那些鬨事的鄉民是百姓,你們也是百姓。
“我們作為公家,得一視同仁,絕不偏袒,不能因為底下的鄉民窮,就理直氣壯來瓜分你們的私產,這是對你們的不公。
“也請諸位多多包涵著些,先前在大井村蔣鄉紳也看到了,那些刁民委實厲害,根本就不怕我們的官兵,個個都把脖子往刀口上蹭,我們總不能真把他們給殺了。
“縣裡的兵多數都是當地人,手足同鄉的,他們也有難處,故而這陣子的糾紛我們也束手無策。
“思來想去,還是取消了土地下放這一決策,免得他們更是不得了,今日敢來瓜分諸位的私產,說不定明日就要諸位的性命了,實在不妥。”
他一副很為他們著想的模樣,把在場的鄉紳商賈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賈叢修坐立難安,試探道:“李縣丞的意思是取消了土地下放,不要我們的田產了?”
李疑深明大義回答:“土地下放早就取消了,告示都已經貼出去的,當初衙門口還被那幫刁民潑了大糞,委實不成體統。”又道,“如今他們這般鬨騰,更是不能慣著,簡直無法無天。”
賈叢修:“……”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有些怵。
按理來說他們應該高興,因為自家的私產不用被折價脫手了,可是眾人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個個愁眉苦臉,憂心忡忡。
這個時候趙雉開了金口,“諸位若有什麼難處,儘管同趙某說。”
賈叢修欲言又止。
蔣鄉紳囁嚅問:“真把土地下放取消了,不回收我們的土地了?”
趙雉應道:“早就取消了,當初考慮不周,才造下波折,實在是對不住各位。”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難以消化得來的消息。
來的時候明明抱著忍痛割愛的心情,結果人家不要,反而還安慰他們,表達了歉意。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哪裡不對一時又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把事情說清楚了,好像也沒有再繼續坐下去的必要。
於是眾人陸續起身告辭。
二人親自送他們出衙門。
不曾想一眾人剛走出去,就見外頭聚集了數十名百姓。
見他們出來,全都蜂擁上前,紛紛問道:“李縣丞,鄉紳們可願交出土地來?”
麵對眾人期待的目光,李疑乾咳兩聲,委婉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實在抱歉,土地下放這事有一定的實施難度,我們不能損害鄉紳們的利益去……”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中年男子便破口大罵道:“狗日的私鹽販子,你家占據了上千畝良田,再不把田產交給公家,老子立馬去把你賈家的祖墳刨了!”
這話把賈叢修氣得半死,指著他憤怒道:“李縣丞不願回收我們手裡的田產,關我家祖墳什麼事?!”
聽到這話,眾人紛紛揭竿而起,擼起袖子要乾架。
人群中一婦人高聲道:“你們這幫貪得無厭的狗東西,明明知道公家窮沒有錢銀,還好意思涎著臉逼公家買你們手裡的土地,簡直是欺人太甚!”
“對,欺人太甚!”
“打死他們這幫黑心腸的混蛋為民除害,欺壓了我們這麼多年,妄想著掏公家的錢銀去填他們的肚子,簡直人神共憤!”
“對對對,打死他們!從我們身上敲骨吸髓便罷,竟然還妄想去收刮公家的錢銀,那些錢銀可是從我們身上收取的,憑什麼要送給他們中飽私囊?!”
江彆懷聽他們胡攪蠻纏,也沉不住氣了,懊惱道:“一群刁民蠻不講理,我們自己掙的私產,憑什麼要分給你們這些臭蟲?!”
一老兒當即拿起手中的拐杖朝他打了過來,“憑老子的拳頭!”
場麵頓時陷入混亂撕扯中。
李疑和趙雉連忙拆架,結果根本就插不上手。
老百姓們紛紛叫他們走遠點,說這是私人恩怨,不關公家的事。
兩人被掀得遠遠的,心裡頭明明爽到爆,卻硬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晚娘臉。
這不,有一婦人還說他們太仁慈軟弱了,沒有氣魄,連這點土地都搶不回來,讓他們以後不要插手,讓老百姓去給他們撐腰搶。
李疑:“……”
他默默地看向趙雉,趙雉也默默地看向他。
啊,我們弱小可憐又無助!
這群豪紳被老百姓捶了一頓灰溜溜地逃回了家,結果又被守在家門口的刁民到處追著跑。
日子沒法過了!
賈叢修一想起自家祖墳就氣得肝兒疼。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祖墳被刨來泡酒。
好不容易帶著一身皮肉傷回到家中,金氏見他這般模樣不禁被嚇了一跳,連忙上前詢問:“大郎怎麼了,這是被衙門的人欺負了?”
賈叢修惱恨道:“是外頭那幫刁民打的!”
他當即把衙門裡的情形同她細說一番。
金氏氣惱道:“那些人實在蠻不講理,公家都已經說了不要咱們的土地了,怎麼還胡攪蠻纏?”
賈從修沒好氣道:“雲娘你是不是傻?”
金氏:“???”
賈叢修:“我現在算是看明白了那幫土匪打的如意算盤,他們哪有什麼心思來買我們手裡的田產,明明想來搶,偏要立個牌坊,唆使老百姓來跟咱們爭鬥。
“現在外頭那些刁民個個都幻想著能分到土地,他們可不管我們的意願,隻要你不舍出去,那就明搶。”
金氏:“……”
賈叢修自言自語,“這算盤當真厲害,把我們這些富商架到火堆上炙烤,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依我看來,那幫土匪的背後定有高人在指點。”
金氏著急道:“那現在我們該如何破這個局?”
提到這個,賈從修泄了氣,“那幫土匪不願掏錢來買,刁民又逼著我們回收,上千畝良田成了燙手山芋,我還能怎地?”
金氏噎了噎,“難不成白送給公家?”
賈叢修:“……”
一想到那些田產要白送,比挖祖墳還肝兒疼!
這不,不止他一人肝兒疼,所有鄉紳商賈都處於進退兩難的地步。
白送,肉疼。
捂在手裡外頭的老百姓又要捶他們,燙手。
怎麼選擇都愁心肝兒。
其實許多人都琢磨著要離開安縣,可是關應門被土匪守著,隻進不出,無人來替他們主持公道。
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好一出關門打狗。
鄉下的村民們聽說雙方又談崩了,叫嚷得更凶。
許老兒憤慨不已,批判道:“那幫拆骨扒皮的吸血水蛭,公家才把徭役取締,竟妄想著衙門拿公糧去討他們的田地。
“那些公糧明明是我們從地裡刨出來養兵的,憑什麼要拿去喂飽他們的肚皮?!”
他旁邊的鄰裡也憤慨不已,數落道:“這些年我們交七成的租子,還不夠他們吸血,現在竟然連我們保命的家當都要搬空,簡直欺人太甚!”
人們個個火冒三丈,都覺得那幫豪紳可恨之極,是要把他們往死裡頭逼。
梁螢的以退為進,把老百姓的怒火煽得空前高漲。
如果說先前的咒罵潑大糞是一場抗爭,那現在就是要以命相搏了。
這群豪紳中蔣鄉紳最慫。
在村民們拿著扁擔鐮刀要打進他家時,他為保平安失財免災,主動把自家的地契取了出來,說要上交給衙門,不收一厘錢。
村民們不信他這般老實。
後來還是蔣鄉紳兒子把木盒裡的數百畝田地憑證捧出去給眾人過目,人們這才作罷。
那地契是蔣大郎親自送到衙門的。
當消息傳來時,李疑歡喜不已,他興奮跑到隔壁說道:“阿螢當真好算盤,成了!”
梁螢從桌案前抬頭,也覺歡喜,“又來人了?”
李疑眉開眼笑,“蔣家的大郎送田產地契來了!”
聽到這話,梁螢咧嘴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倘若賈叢修也送地契來了,我要見見他。”
李疑:“???”
梁螢神神秘秘道:“我有事要與他商議。”
另一邊的蔣大郎坐在後堂裡,內心戚戚。
他心裡頭雖然不樂意,但架不住時勢。
現在安縣被他人掌控,又關門打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倘若蔣家為著這些田產去拚性命,著實不劃算。
正憂愁著,李疑邁著官步過來。
蔣大郎連忙起身行禮,“李縣丞。”
李疑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還沒開口,蔣大郎就道:“蔣某受父親之托,特地送來蔣家的田產地契,還請李縣丞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