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雉也盯著她,一張臉明明清朗,卻又冷硬如鐵。
兩人僵持了許久,梁螢才打破沉寂,說道:“你不欺老弱婦孺,可見心中有仁慈。”
趙雉不緊不慢道:“我殺人放火,不受律法約束,行事全憑個人喜好,滿手血腥,這樣的人哪來什麼仁慈?”
梁螢知他行事隻看心情,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自然沒法勸他良善。
“你難道不想把安縣發展起來?”
聽到這話,趙雉勾唇問她,“就眼下這破衙門,連自個兒都養不活,以後還得我掏錢養兵護佑那些百姓,他們又不是我的娘老子,憑什麼讓我為他們賣命撒錢?”
梁螢不高興反駁,“他們這般擁護你,你卻這般嫌棄。”
這話把趙雉氣笑了,“你未免太抬舉我趙雉了,我隻是個在刀口上舔血的土匪,天下這麼多百姓,個個的日子都難熬,誰救得了他們?”
梁螢沉默。
趙雉現實道:“現在安縣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不錯,但實則就是個泥潭。
“你的想法固然很好,老百姓確實高興你讓他們受益了,可是這群人從一出生就注定會被權貴盤剝,你能拯救得了他們一時,卻救不了一世。
“在這樣的世道,你追求的政通人和,它就是個空中樓閣,底下沒有任何根基去支撐,隨時都會垮塌,你明白嗎?”
那時他說話的樣子冷酷又現實,字字紮到她的心窩上,極不舒服。
也是,他們之間是有著時代鴻溝的。
他身處這樣糟糕的時代,見慣了人間險惡,一顆心早就被世態炎涼浸染得百毒不侵。
而她卻恰恰相反。
因為她來自現代,一個講求人人平等,哪怕是女性,都有資格追求尊嚴的社會環境。
她見過曾經的曆史變遷,更見過滄海變桑田的印記。
她追求理想中的治國安邦,皆是因為她曾親身體會過那種改變帶來的益處。
他不相信身處底層的老百姓能翻身農奴把歌唱,而她卻堅信不疑,因為在現代往祖上數三代,多數都是農民出身。
這是時代差異導致的鴻溝。
兩個身處不同時代背景的男女雖然暫時因為某些因素協作在了一起,但他們在骨子裡終歸是不一樣的。
當初所有人都跟打雞血似的洗腦趙雉接管安縣,他卻冷靜理智,不像他們那般瘋狂。
他自有他的主張與堅持。
亦或許,被這樣的時代磨礪慣了,行事處處講求一個沉穩,絕不會輕易去冒險,因為有些代價太過沉重,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複。
梁螢卻跟他恰恰相反。
她有很強的冒險精神,行事激進而瘋狂,腦子裡時常會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並且執行力也強。
不可置疑,她在安縣乾出來的事確實令他們這幫土匪佩服。
可是它太過理想了,理想得叫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要知道這可是亂世,安縣卻在極短的時間內軍民齊心,百姓擁戴,個個對他們這個衙門交口稱讚。
那種從骨子裡的改變,是非常震撼人心的。
在這個滿目瘡痍的世間,安縣仿佛在一夜間變成了世外桃源,那種改變叫他恍惚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很不真實。
可是他心裡頭也知道,這就是一場夢,需要用極大的代價去維持。
需要用很多錢,用很多兵去維持。
而他趙雉,並不想去做那個救世主。
世間那麼多受難的百姓,他豈能一個個把他們拯救?
亦或許,亂世出英雄,未來會有人重建乾坤。
但那個人不會是他趙雉,他也沒這個野心,更不願意像賈叢安那樣,落到如斯下場。
留在安縣守住關應門就已經是讓步了,現在還要他砸錢去買官,守住這個隨時都會垮台的衙門。
這就是一個無底洞。
投入的成本越高,泥潭就越深,他並不想被困在這裡。
而梁螢卻很想留在這裡。
她在這裡找到了她立足的信仰,她要用畢生所學去改變這裡,改變整個體製,達到理想中的政通人和。
現在這個男人隨時都有可能跑路,她要把自己扭成一根繩子套到他的脖子上,把他牢牢地拴在這裡。
這回趙雉是鐵了心不受她忽悠,隻雙手抱胸看她發揮演講。
見他不為所動,梁螢撇嘴,滿臉不高興。
更氣人的是那廝居然還給她倒了一碗水,體貼道:“喝口水潤潤嗓子,接著說。”
梁螢:“……”
她委實被他無動於衷的樣子氣著了。
趙雉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索性靠在桌上單手托腮,欠抽道:“怎麼不說了,繼續說,我都聽著的。”
梁螢看著他,小腦袋瓜子飛快運轉,不知在籌謀什麼。
兩人又僵持了許久,趙雉實在困倦,扛不住道:“天色不早了,我困了要歇著,王小娘子也該回去了。”
梁螢嘴硬道:“你自便,我再坐會兒。”
趙雉:“……”
他不想跟她耗,自顧去床上躺下了,就不信她敢對他下手。
不曾想,沒過多時,那女人就暗搓搓坐到床沿,伸手戳他的胳膊。
趙雉沒好氣把她的手拿開,她又戳了戳,彎腰在他的頭頂上說道:“趙雉你怎麼這麼摳門呢,周扒皮都沒你這麼摳。”
趙雉拉被子把頭蒙住。
梁螢又給他扒拉開,“買官應花不了多少錢銀。”
趙雉再次拉被子蓋住頭,“我已經死了,有事燒紙。”
梁螢:“……”
那男人直挺挺地裝死。
她拿他沒得法,隻得作罷。
第二天一早趙雉起來練拳,梁螢難得的起了個早,很狗腿地捧著汗巾在一旁伺候。
趙雉視若無睹。
接下來幾天梁螢都狗腿地對他進行全方位的哄騙,趙雉依舊無動於衷。
最後還是趙老太出馬把他給擺平了。
中午趙雉從操練場回來吃飯時,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到桌旁,東拉西扯今天他在操練場上的情形。
趙雉有一搭沒一搭應付。
趙老太把龔大娘支出去,乾咳一聲,同他說道:“昨兒下午阿螢同我說了件事兒。”
趙雉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趙老太自顧說道:“我覺得安縣挺好的,外頭的百姓都對我們誇讚有加,有時候我同三娘出去,認識我們的人還會主動打招呼,喚我老太太好。”
趙雉還是沒吭聲。
趙老太:“眼下縣裡安穩太平,你就忍心這地方被外頭的混亂打破?”
趙雉聽不下去了,“阿娘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頓了頓,“光靠老百姓交的公糧,豈能維持衙門的支出?”
趙老太沉默。
趙雉平靜道:“想要維持安縣的太平,得花許多錢銀,而這些錢銀原本是從老百姓身上剝取,現在轉嫁到我們頭上了,你明白嗎?”
趙老太:“我瞧著阿螢腦袋瓜靈活,跟其他的女郎完全不一樣,她不是在鹽場上下功夫了嗎?”頓了頓,“她這般通透的女郎,雖然眼下艱難了些,但以後說不定就有好轉了呢?”
趙雉頗有幾分無奈,“你怎麼跟李疑一樣迷糊了,安縣這小地方,她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趙老太撇嘴,“你可莫要小瞧了她去,也不想想咱們才來這兒多久。
“你瞧瞧土地下放這事,她辦得多漂亮,當初你敢想象那些鄉紳商賈會自願交出田地充公嗎?
“結果怎麼著,全都上交了,連個屁都不敢放,且還無需動用一兵一卒,這難道不是她的本事?”
趙雉並未反駁,隻道:“這事我承認,她確實辦得漂亮,可是衙門沒錢也是事實。”
趙老太:“嗐,你再給她一些時日,說不準她又折騰出新名堂了呢?”頓了頓,“咱們不提這茬,我就問你,從私心上來講,你對她有沒有點想法?”
趙雉嘴硬道:“沒有。”
趙老太撇嘴,“知子莫若母,你彆不承認。”
趙雉繼續嘴硬,“狼窩裡丟一隻兔子,與我匹配的理應是母狼,哪能是隻兔子?”
趙老太:“兔子嬌嬌軟軟,難道不可愛?”
趙雉:“……”
趙老太語重心長,“兒啊,你彆不承認,就阿螢那姿色,有哪個男人能忍住不對她見色起意的?
“當初她第一次逃跑,你把她從森林裡撈回來,如果那是因為我逼迫你不得不去,那她第二次逃跑,我可沒逼你去把她追回來。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把她哄回來的,但能讓你這般費心思放出去了又哄回來,你說你對她沒有分毫興致,能把鬼騙了去,也騙不了我這老太婆。”
趙雉想替自己辯解,趙老太做手勢道:“你什麼都不用說,我還是那句話,想把她哄成我們趙家的媳婦兒。”
趙雉放下筷子,“你甭想了。”
趙老太:“她那腦袋瓜你是瞧見的,通透,且不是一般的聰慧,這世間有多少女郎比得上?”
趙雉:“可是坑人。”
趙老太露出一副你還是太天真的表情,“那女娃不愛珠寶不貪榮華,就喜歡搗騰什麼政通人和這玩意兒。
“她想買個官做過把癮,你便允了她,砸個幾萬貫哄她開心,就當是給她買珠寶錦衣花出去了,你又不是負擔不起,磨嘰什麼呀?”
趙雉:“……”
趙老太一本正經道:“兒啊,娶媳婦是要花錢的,就像當初你爹娶我,也得拿出像樣的物什來才算誠意。”
趙雉覺得沒法跟她說理,“這是兩回事。”
趙老太:“就是一回事,彆的女郎喜歡錦衣華服,珠寶首飾,你家這個就喜歡做官。她想要買個縣令,你就給錢讓她搗騰,至於她有沒有本事能弄到手,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趙雉徹底無語,無奈道:“阿娘,你莫要……”
趙老太打住道:“你什麼都不用說,你家這個婆娘就愛做官,給她買個縣令讓她過把癮,哄哄她。”
“就幾萬貫,你舍得起,她又不是要你買個郡給她。
“人一小姑娘,無父無母的,多哄著些又怎麼了?
“咱就得慣著她,把她慣壞了讓她以後哪個男人都瞧不上,這才好哄來做我們老趙家的媳婦兒。”
趙雉:“……”
默默地揉了揉太陽穴。
他這老娘,簡直有毒!
這不,傍晚老太太暗搓搓把梁螢叫到跟前,跟她說願意掏錢買官時,梁螢高興壞了,不可思議道:“老太太你可莫要誆我!”
趙老太正色道:“誆你作甚,我做得了主。”
這話令梁螢激動萬分,高興之下猛地抱住老太太的臉親了一嘴。
趙老太“哎喲”一聲,被她的熱情搞得怪不好意思的。
梁螢難掩興奮,搓手道:“趙郎君真答應了掏錢買官?”
趙老太點頭,“允了。”
梁螢咧嘴笑得花枝亂顫,美得不要不要的。
瞧著她興奮開懷,趙老太也被感染,笑眯眯調侃道:“瞧這小孩兒模樣,看把你都高興成什麼樣了。”
梁螢嘴甜道:“老太太你比我親娘老子都親!”
這話把趙老太哄得高興。
一個縣官算什麼,哪怕是一個縣,隻要那女娃想要,她老趙家一樣能買!
外頭的趙雉回來瞧見兩人打得火熱,忍不住翻了個小白眼兒。
梁螢撿了便宜,賤兮兮地上前問好。
趙雉陰陽怪氣地瞅她。
這回她要買個縣官,倘若下回要買個縣城,他是不是也得掏錢買?
想起自家老娘說,彆的女人喜歡錦衣華服,他家這個喜歡做官過癮,玩的花樣還真他媽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
想到這裡,趙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家養的這個委實玩得有點野,試問哪家的男人敢支持自家的婆娘玩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