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融拿著新的耕地地契和租地契約,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歡喜地擠出人群,把地契掏給自家媳婦劉氏看。
劉氏雖不識字,卻認得那個“捌”。
兩個年輕的小夫妻跟撿到寶似的,眉開眼笑把好消息帶回那個破爛的街巷。
關氏見他們回來,開口問的第一句就是有沒有分到土地。
當她聽到自家崽說分到八畝自耕地和十二畝長租地時,笑得合不攏嘴。
沈大融跟她講這地是公家的,隻能耕種,不能私賣,會坐牢。
關氏連連點頭,應道:“隻要有地種就好,不能賣,不能賣。”
一家子商量著什麼時候回村把那些地翻出來,劉氏則計劃在田埂或土地邊多種點桑樹,以後好養蠶補貼家用。
他們興致勃勃規劃著未來,仿佛在這場初春裡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把土地分配得差不多後,平陰還留下不少活田,由各村村民抓鬮短租。
以前胡縣令上報過好幾次挖乾江引水進縣內灌溉農田,皆因錢銀被上頭駁回,如今在餘家收刮了一些錢財,再加上趙雉借的,總算能動工開挖了。
當地老百姓身上還有徭役,比不得安縣日子輕鬆。
但各家各戶有了地種,且隻上交三成公糧,少了很多盤剝,日子怎麼都比以前寬鬆許多。
胡縣令早有請匠人備了水渠構造圖,倡導老百姓挖溝渠。
官民協作動工,一片熱火朝天。
梁螢等人則回了一趟安縣,同李疑他們說起平陰的這場仗,個個都激動不已。
奉三郎笑道:“把太守府忽悠當刀使,也隻有阿螢想得出。”
李疑道:“還真是不費一兵一卒把平陰給拿下了。”
梁螢頗有幾分小嘚瑟,“現在那邊在挖水渠,打算把乾江的水引進縣裡灌溉農田,隻要水源有了,那幾萬畝良田便是我們的糧倉。”
李疑試探問:“胡縣令可願同我們協作?”
梁螢點頭,“我同他提過一嘴,把兩邊的官兵聚到一起切磋交流,唯有強兵,才能守住老百姓手裡的土地,若想靠太守府,隻能去喝風,他允了的。”
趙雉忽然問道:“縣裡的村民,可曾繼續操練?”
奉三郎答道:“前陣子都在修路,耽擱了,現在開春,又要忙地裡的農活。”
趙雉點頭。
梁螢問:“村裡的路都修得怎樣了?”
李疑回道:“大部分能通行牛車,比以往寬敞許多。”
梁螢:“明日我去瞧瞧。”
第二日一行人到鄉下走走。
初春天氣開始轉暖,些許樹枝抽出新芽,一片生機勃勃。
鄉下的路比去年是要好走許多,擴寬了,還用了石板鋪上,雖然東一塊西一塊,至少大體上平整,就算是下雨天,隻要踩到石板上,就不會太臟。
有農人牽著耕牛從他們身邊路過,笑著打招呼,態度親切。
梁螢同他嘮了幾句。
稍後他們又到去年開荒的地方看了看,扡插的桑苗也生出綠色的小苞。
梁螢淘氣地戳了戳它,說道:“改日去問問周家,願不願意去平陰收購蠶繭做生絲。”
趙雉居高臨下斜睨她,嫌棄道:“你倒挺會為彆人掙錢。”
梁螢歪著頭道:“摳門,我雖然現在不能掙錢,以後肯定會的。”
趙雉撇嘴,“我聽你畫大餅。”又道,“你自個兒算一算,買官和賦稅就花了我三萬貫,借給平陰的錢銀,共計四萬多貫,你這衙門養六百兵都夠嗆,還沒法購置兵器等物,我若指望著你的大餅,早就餓死了。”
梁螢:“……”
默默地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來。
說起來她全靠一張嘴忽悠,目前唯一能掙錢的就是那口鹽井,賈叢修可是她的搖錢樹。
也在這時,衙門來人,說太守府送來朝廷的官憑文書了。
梁螢眼睛一亮,興致勃勃道:“趕緊回去看看。”
他們回去時,太守府的人已經走了。
李疑美滋滋地翻看委任文書,上頭寫著趙雉的名字,隻不過履曆完全不一樣。
奉三郎識不了幾個字,探頭問他上頭寫著什麼。
李疑解釋一番。
奉三郎脫口道:“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土匪也能做官,那以後咱們是不是還可以封王了?”
李疑笑道:“你想得倒挺美,當王侯是花錢能買的嗎,得靠拳頭,靠手裡的兵!”
奉三郎發夢道:“現在咱們手裡有六百兵,倘若跟平陰協作,發展到一千兵肯定不成問題。”
李疑壞笑著指了指他,“你這小算盤打得隔壁郡都知道了。”
奉三郎捂嘴。
李疑暗搓搓道:“低調,低調,咱們隻是一小小的芝麻官。”
奉三郎連連點頭,“對對對,芝麻官,芝麻官!”
後院的趙老太聽到消息也好奇來湊熱鬨,她以前看過衙門縣令穿的官袍,不曾想他們老趙家居然也整了個芝麻官來過癮。
這不,她跟譚三娘好奇觸摸那官袍的衣料。
也在這時,梁螢等人回來了,她興衝衝地前往後堂。
李疑把官憑和委任文書拿給她瞧。
她倒不在意是誰的名字,隻裝模作樣地捧著委任文書,踱著官步,字正腔圓地讀起上頭的委任內容。
眾人瞧著她的滑稽舉動,紛紛失笑。
趙雉坐在椅子上扶額,有些受不了她的裝腔作勢。
梁螢歡喜地讀完委任內容,又慫恿趙雉把那官袍穿上試試。
他怎麼都不願意穿,嫌臟。
梁螢才不管臟不臟,這可是用真金白銀買來的!
趙老太也慫恿他穿上試試,梁螢接過那官袍,二話沒說往趙雉身上套,強行給他穿上。
官袍是交領深衣製式,顏色為玄,寬袖束腰。
趙雉板著一張棺材臉,活像披麻戴孝似的。
梁螢叫他笑一笑,他露出標準的八顆牙。
眾人全都被逗樂了。
梁螢調侃道:“趙縣令還不樂意了。”
趙雉還是那句話,“臟。”
梁螢不嫌臟,直接從他身上扒下來往自己身上套。
那官袍著實寬大,把整個人包裹進去,像頑猴似的,滑稽不已。
她昂首挺胸,邁著官步,惹得眾人失笑連連。
李疑甚至衝她拱手行禮道:“王縣令好啊。”
梁螢傲嬌地“哼”了一聲,問:“你看我這模樣像不像狗眼看人低?”
李疑失笑道:“你再把下巴抬高一點,得用鼻孔看人。”
趙雉則斜歪著身子看她表演,那活潑的狡靈勁兒,當真像個變化多端的小貪官。
人們皆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明明是正兒八經的官袍,卻被她弄得像戲服一樣,頗有幾分諷刺。
這不,譚三娘也來試了試。
包括趙老太都試了一回。
在他們的眼裡,這件官袍沒有絲毫權威,有的隻是諷刺的盤剝與壓迫。
隻要你舍得花錢,人人都能做官。
以前李疑還鬱悶自己十年寒窗苦讀被辜負,如今已經徹底看開了,朝廷那套都是虛的,而他現在做的事業才是真真切切的才乾。
下午人們就縣官一事熱議了半天。
接近傍晚時,消失許久的平頭忽然從外地回到衙門。
當時梁螢他們正在用晚飯,聽到他回來的消息,趙雉起身離去。
不一會兒他又回到原位,同梁螢道:“等會兒跟你商議一件事。”
梁螢知道餘老兒是平頭他們乾掉的,隻不過耽擱到現在才回來,委實蹊蹺。
飯後她同趙雉去廂房,好奇問:“這陣子平頭他們去哪裡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趙雉並未回答,隻道:“明日你把賈叢修找來,我在外頭有一批物什到了,他們不方便運送回來,需得商賈幫忙轉運。”
梁螢更是好奇得緊,“什麼物什?”
趙雉坐到凳子上,倒水來飲,“弓弩兵器。”
聽到這話,梁螢心中頗有幾分忐忑,“你從哪裡搞來的兵器?”
趙雉沉默了陣兒才答道:“黑市。”
像兵器之物,朝廷管控得緊,幾乎不會外流。
但因著其中的高額利潤,總有不法之徒會想儘法子弄出來通過黑市輾轉到需要的人手裡。
趙雉是武癡,以前在蠻鸞山時就收藏了不少兵家之物。
如今到安縣,手裡又握了兵丁,他嫌棄衙門的武器不夠精良,故而讓平頭跟黃皮子去黑市聯係以前合作過的軍火商,又買了不少弓弩和箭鏃等物。
那些東西是不能在市麵上流通的,需得借助商賈運送貨物時藏匿到其中轉運,並且還得是可靠之人。
賈叢修無疑是最佳人選。
他販賣的是私鹽,跟許多道路關卡本是熟路,隻要入了永慶郡,就沒有大問題。
梁螢倒也沒有多說其他。
這個時代還處於冷兵器時期,沒有火藥。她默默地想著,如果能把□□搞出來用到軍事上,那簡直無敵。
但戰爭永遠都是殘酷的,她更趨向於用智力去解決爭端,除非必要的流血紛爭。
翌日賈叢修被尋了來,聽到他們提出來的要求,不禁被嚇得腿軟。
趙雉無比淡定道:“你運送私鹽被逮著是死罪,走私軍火被逮著同樣是死罪,有什麼好怕的?”
賈叢修差點哭了,“趙郎君,話可不能這麼說啊……”
趙雉打斷道:“咱們衙門光有兵沒有武器在手,若是遇到外來者進犯,豈不是得去喝西北風?”
賈叢修:“……”
趙雉:“安縣若是守不住了,誰還準允你官私混賣賺銅子兒?”
賈叢修沒有吭聲。
趙雉采取利誘,“若是成功運送回來一批,便少你部分鹽稅,如何?”
聽到這話,賈叢修的眼睛才亮了,“你可莫要哄我開心。”
趙雉:“我哄你作甚,官民協作,才能走得更長遠。你有錢賺,衙門有強兵守安縣,大家都睡得安穩,是不是這個道理?”
賈叢修想了想,這事既然對方開口了,自然由不得他。
話又說回來,富貴險中求,官私混賣這樁生意確實能讓他快速暴富,他反正是嘗到了甜頭的,自然舍不得丟。
趙雉知道他慫,倒也沒有讓他一次性運送太多,隻少許攜帶,並且還會派送親信跟著去操作,以防中途出岔子。
把賈叢修打發走後,他同奉三郎一起巡查縣裡的官兵們有沒有犯懶。
操練場上,那些兵蛋子個個英姿勃發,甚至還有十多位年紀小的新兵。
趙雉瞧見他們,不由得想起自己最初參軍時的模樣。
這不,奉三郎指著那群雛鳥道:“看到他們,我便想起秀秀才進營裡的模樣。”
趙雉笑了笑,“飯量大,很能吃。”
奉三郎失笑,“這群半大小子也挺能吃。”
趙雉:“隻管讓他們吃飽飯,我養得起。”
他跟奉三郎都是軍營裡的人,操練士兵用的都是營裡的那套戰術,正規化,而非野路子。
這群官兵也分了好幾個等級的,根據他們的體能和悟性,分成了精兵、雜兵等。
像從蠻鸞山帶出來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精銳,一旦發生戰爭,他們必定是衝在最前方的精兵。
有人問起什麼時候把蠻鸞山的村民遷移出來,趙雉答道:“李二已經在安排了。”
現在局勢趨於穩定,蠻鸞山村民遷移的事情被提上日程,因人數太多,需分批次少量遷移。
李疑跟梁螢一番商討,決定從這邊派人過去接迎,把他們弄成商旅身份遷移進來。
把這事敲定後,梁螢又親自走訪了一次周家,同他們商談收購隔壁平陰蠶繭一事。
周家允了,願意到那邊設點。
梁螢親自書信一封許給周家,讓他們拿去找胡縣令。
去年老百姓手裡有餘糧,舍了一些出來換成其他物什,梁螢意外發現糧價稍稍下跌了一丟丟。
一鬥粳米跌了兩文錢。
平時譚三娘她們在操持日常飲食,自然清楚柴米油鹽的價格,有時候梁螢也會問她們。
她注重民生,因為民生意味著平穩安定,隻要衙門能維持老百姓的平穩,他們自然會擁護衙門庇護。
換句話來說,就是需要他們這群人扶持。
隻要做到被需要,不可被取代,那衙門的凝聚力才是最厲害的,養的兵也是最強的兵。
目前安縣境內已經走上正軌,李疑用才乾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條,不需要再操心。
梁螢需要做的是與平陰加強合作,做到互贏共惠。
趙雉在平陰上有所投入,顯然也很關心這個糧倉。
他與梁螢又去了一趟,看那邊挖水渠的情形。
胡縣令引著他們下鄉。
春日裡山花爛漫,些許農人已經忙著耕地翻水田,為下秧苗做準備。
厚重的泥土氣息撲鼻而來,一行人走在挖出來的水渠邊上。
梁螢不懂水利工程,胡縣令耐心跟他們講解各個水渠的作用。
他們會在乾江的平坦處鑿開一條分支,做成堤壩控製水流,將其引進平陰,讓那條分支在縣內兜個圈子,最後流入乾江。
而那條分支入了平陰後,又會被分成若乾條分流,成為灌溉農田的供水係統。
聽起來挺簡單,但做起來比較複雜。
畢竟這個時代物資匱乏,也沒有現代那樣有機器輔助,全靠人工開渠,通過他們世代累積下來的經驗去利用河流。
對這套供水係統,梁螢內心還是挺佩服的。
她的思維雖然超前了數千年,可是在某些專業性的東西上,她從來不會用俯視的角度去評測。
古人雖然落後,但他們一點都不傻。
如果用俯視的態度去衡量這些人,反倒顯得自己狹隘愚蠢。
看完整個灌溉係統後,一行人才回到衙門。
梁螢說起平陰走到今天的不容易,胡縣令頗覺感慨,捋胡子道:“你們這幫人,若是早些來就好了,我也不至於蹉跎至今。”
這話把眾人逗笑了。
胡縣令也笑道:“我現在賊有乾勁兒,好似那幾萬畝良田都是自己的一樣。”
胡宣忍不住道:“爹莫要高興得太早,秋收時還得上交賦稅,到時候又得頭疼。”
胡縣令擺手,“頭疼肯定會頭疼,但底下的老百姓至少日子能過得輕鬆多了。”
梁螢點頭,“隻要他們有盼頭,就不會再像往日那般麻木不仁。”又道,“雖然以後還會遇到許多困難,但隻要咱們齊心,定能共同度過難關。”
胡縣令:“王小娘子說得極是,現在土地下放,又開挖水渠,隻要風調雨順,我平陰定會年年豐收,多過兩年,情況就會有所好轉。”
趙雉插話道:“可是太守府終歸不靠譜,今日能把他們忽悠過去,說不定明日又生變故,老百姓得來的田地委實不容易,斷不可輕易被朝廷奪了回去。”
提到這茬,胡縣令讚同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呐。”
梁螢:“打鐵還得自身硬,平陰比安縣的地勢要平坦許多,也容易受到外來者進犯,這邊的兵丁得加強武力才好,若不然不易守住。”
胡縣令忙道:“我正頭疼這個,安縣的兵確實比我們這邊要強悍許多。”
梁螢正色道:“待這邊的水渠挖得差不多後,兩邊再重新整合一下,相互扶持依存,把各方的長處發揮到極致,胡縣令以為如何?”
胡縣令點頭,“那極好。”
胡宣也覺欣慰。
他們見識過這幫土匪的辦事能力,不但手裡有兵,還有財,雙方合作互惠,共同抵禦忽悠上頭的朝廷,方才能夾縫求生。
這回趙雉是跟梁螢達成統一戰線的,就是把胡縣令忽悠過來組團,把隊伍做大做強。
二人在這邊耽擱了好幾天才回安縣,途中陸續見到衣衫襤褸的百姓往平陰來。
起初他們也沒在意。
不曾想快到安縣時,也見到不少百姓往縣內湧,個個神情慌張,跟正常的老百姓不太一樣。
趙雉敏銳地意識到不對勁,他們見到在路邊歇腳的一對夫婦,梁螢好奇上前問了一嘴。
那婦人一臉風塵仆仆的惶恐之色,說道:“我們是從鬆縣來的,準備趕往安縣避難去。”
聽到這話,梁螢頗覺詫異,“方才我一路過來也見許多老百姓往平陰的方向去了,跟二位一樣行色匆匆,難道都是鬆縣的?”
男子應道:“那多半是的。”又道,“前兒我們縣裡發生□□,水月鄉因為一頭耕牛生出亂子。
“衙門前去捉人,不慎失手殺了一位鄉民,激怒了當地的老百姓,莫約有七八百人拿著農具跑進城裡把縣令給殺了,燒殺搶掠,造起反來。”
聽到這話,眾人不禁麵麵相覷。
婦人道:“那些人跟瘋了似的,什麼東西都搶,我們兩口子原本是外地人,在鬆縣以販賣豆腐為生,現下城裡混亂,也沒法待下去了,隻能出逃避難。”
梁螢默默地看向趙雉,心說那幫造反的好漢當真了不得,她想造反也是暗搓搓進行,人家直接是揭竿而起!
趙雉心中則生了危機,因為大批流民湧入就意味著會發生混亂。
他們當即快馬加鞭回城,應付這突如其來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