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明年,三成賦稅不變,上交給衙門後,太守府會抽一成賦稅用於供養兵丁守郡內老百姓安穩,剩下的兩成則用於養縣裡的衙門開支。
“以後各縣衙門不再有兵丁,隻有差役。
“仙德境內的兩口鹽井太守府會派人接管,無需衙門插手。
“至於取締徭役,我要求縣內做到村村通,村與城之間能讓牛車通行,縣與縣之間的官道能讓馬車通行,方便運送糧草,隻要各縣能完成這些任務,便徹底取締徭役。”
方縣令似有不解,“我們縣內的村子,目前進城的路都修得挺好,何至於要擴寬到牛車通行?”
梁螢笑道:“要致富,先修路,一來方便當地村民出行,二來以後說不定還會種些其他的作物。倘若不把路修好,東西進不來也出不去,還怎麼圖謀發展致富?”
經她這般解說,方縣令道:“下官受教了。”
梁螢:“待農閒的時候方縣令就得動員村民們把各村的路擴寬出來,誰家的地被路占了,就從活田裡補貼,這樣大家都沒有紛爭。”
方縣令點頭。
梁螢繼續道:“路修得越快,減免徭役的公文就下放得越快。”
方縣令連聲應好。
接下來他們就縣內的治理難題議論一番。
趙雉從頭到尾都沒有吭過聲,隻坐在太師椅上看她給方縣令出主意,侃侃而談。
那狐狸精明得不得了,如果想要衙門富裕,除了老百姓上交的公糧外,還可以在商稅上打主意,隻有鼓勵地方經濟發展了,衙門才有稅收,有了稅收,他們手裡的月俸才高。
所以重農抑商那套是行不通的。
農業重要,商貿往來同等重要。
農業是口糧支撐,商業則是生活質量提升的支撐,唯有二者相互結合,大家的日子才會越過越富有。
對於她的理念,方縣令的思路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一旁的陳安豎起耳朵傾聽,他活了這麼久,還是頭回聽說商人的地位跟農民同等重要,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陳安心中很是不屑。
不過也不能否認她用商稅養衙門的思路,畢竟那賈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之後他們陸續走訪了兩個縣,都跟仙德的反饋差不多。
土地下放是安撫百姓的良藥,安縣平陰就是最成功的例子,它畢竟在現代社會經過了實踐的。
在回太守府的途中,梁螢同趙雉說起糧倉的問題。
安縣易守難攻,最適宜囤積物資了,除了糧食外,還有鹽,這些都是日常所需。
趙雉點頭表示認可,說道:“其他縣無需駐兵,安縣可派兩百兵鎮守,以後可多修幾個糧倉,用於屯糧。”
梁螢:“待李疑他們回來,看還有沒有其他縣適宜屯糧,但凡適宜的,就派兵鎮守,直接由太守府管轄,不受地方衙門乾涉。”
趙雉:“極好,倘若以後沒能守住太守府,至少還有退路可容身。”
梁螢摸下巴,“待局勢安穩後,麾下的兵丁得好生操練才行,跟咱們安縣的兵比起來差得遠。”
趙雉:“這倒不假。”
梁螢:“還有你前陣子去搶私鹽販子的那些財物什麼時候能運送回來,今年沒有賦稅上交,底下的衙門估計也難維持,總不能讓他們白乾。”
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剛分家出來的小夫妻為著口糧發愁的樣子,趙雉安撫道:“待下頭的縣裡平定得差不多後,就去弄回來。”
兩人坐在馬車裡,就一些雞零狗碎嘮了許久。
而外頭的程大彪則跟陳安吹得天花亂墜,說起他們剛到安縣打豪紳分土地的那一仗,那套路簡直跟平陰一模一樣!
陳安鬱悶不已,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梁螢給套路了。
當時他還暗自得意有手段快速解決楊都郵的煩惱回去過年,結果全他媽都是套路。
想到自己曾經的沾沾自喜,陳安的心裡頭五味雜陳。
那種感覺就跟被賣了還幫人數錢一樣,蠢萌蠢萌的,尷尬得腳趾摳地。
回到太守府後,梁螢一刻都坐不住,因為他們太窮了,比在安縣還窮!
現在手裡養了三千兵,底下的各縣又受了災害免除賦稅,地方衙門難以維持,勢必需要太守府扶持,開支委實艱難。
光靠地裡那點公糧肯定是沒法養家糊口的,以前安縣地方小,不足以她發揮,如今一下子搞到二十三個縣,梁螢摩拳擦掌從最普遍的桑蠶上下手。
陳安跟她說永慶城裡有兩家較大的紡織作坊,梁螢當即去看情形。
那兩家作坊一家專門做綿麻生布,一家專門做坯綢。
所謂坯綢,就是生織,所用蠶絲未經煉染,織出來的坯綢是蠶絲本色。
之前安縣周家下鄉收蠶繭做生絲就是供應到這家作坊來的,隻不過令梁螢意外的是這裡的掌櫃是個女人,姓孫。
據說她家男人常年臥病在床,這個作坊主要是她在打理,請了二十多位婦人做紡織加工。
梁螢他們過來時孫氏並不在作坊,仆人去商鋪告知,孫氏被嚇了好大一跳,惴惴不安問:“那幫土匪來我家作坊做什麼?”
仆人也有些擔憂,“小奴不知,不過來的人不多,隻有幾位。”
孫氏皺眉道:“有沒有帶官兵?”
仆人搖頭,“沒有,隻有幾個郎君和一位女郎,隻說是太守府的過來瞧瞧。”
孫氏心中直犯嘀咕,好端端的太守府的人來做什麼?
待她過去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梁螢的耐心極好,同作坊裡的婦人們嘮了起來。
幾個老爺們站在門口看她們那幫婦人打得火熱,個個都露出無聊的表情。
趙雉雙手抱胸,看她和譚三娘跟婦人們八卦,不明白她們有什麼好嘮的。
等了許久,那孫氏總算來了。
她莫約三十多歲的年紀,生得頗為富態,穿著講究的綢緞衣袍。
織婦跟梁螢說道:“那就是我們的掌櫃。”
梁螢過去跟孫氏打招呼。
孫氏同她行福身禮,梁螢回禮。
孫氏頗覺好奇,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的女郎,隻覺得委實秀美。
因著對方是女郎,看起來也挺麵善,她稍稍覺得放心了些,引著一行人去待客的前廳,壯大膽子問道:“不知諸位來沈家作坊所為何事?”
梁螢答道:“安縣的周家,孫娘子可知道?”
孫氏愣了愣,點頭道:“你說的是做生絲的那個周家?”
梁螢:“對,就是他們家,聽說他家的生絲是供應到你這裡的?”
孫氏有些不明所以,做了個請坐的手勢,不解道:“這有何不妥嗎?”
梁螢擺手,“沒有,我就想問問你們兩家合作得可還順遂?”
孫氏應道:“周家的生絲大多數都是我們這裡在收,其他的也有兩家送來。”
梁螢輕輕的“哦”了一聲,問起他們作出來的坯綢往哪裡銷。
孫氏說郡內的染坊會供應一些,隔壁郡也會送過去,主要是往周邊行銷。
梁螢同她說起周家跟安縣村民合作收蠶繭一事。
孫氏頗覺詫異,讚道:“此舉甚好,他家能按時按量送生絲過來,我們也不用愁短缺原料耽誤工期。”
梁螢點頭,又問:“除了你家要生絲外,郡裡還有其他家要嗎?”
孫氏道:“秦家也要,不過他家是做熟織的。”
二人就生絲一番詳談。
梁螢從孫氏這裡要到另外兩家做生絲買賣的商賈,一家在文龍,一家在泰安。
從作坊回去後,路上陳安忍不住問道:“王小娘子去那作坊問生絲作甚?”
梁螢耐心解答道:“生絲的來源是蠶繭,倘若讓底下的村民們多種桑養蠶,再由做生絲買賣的商賈定期收購,行銷到孫家,那村民們有了穩定的銷路,是不是願意多養蠶賺取一份生活補貼?”
陳安點頭。
梁螢繼續道:“倘若蠶農一年能賣超過五石蠶繭,則上交三尺布帛商稅給衙門。他們賣得越多,交的稅就越多,衙門能得利,蠶農賣蠶也能得利,是不是雙方都高興?”
陳安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梁螢:“商賈販賣生絲得繳納商稅,他們自己能得利,對衙門來說又是一筆收益。
“孫娘子的作坊行銷到彆處,也會上交商稅給衙門,若是把一連串結合起來,各地的衙門是不是都可以從他們身上收取商稅了?”
陳安:“……”
她這金算盤打得啪啦作響,大老遠都聽到了!
一旁的趙雉對她搞錢的手法早就見怪不怪。
這不,為了把郡內的蠶農經濟搞活起來,給當地衙門和農民創收,梁螢認真地做了一個生絲商賈和蠶農協作的計劃方案。
隻是目前李疑他們全都外派了,沒有人可以堪用。
陳安給她推薦了一個叫葛洪的人,這人以前是功曹許魏手下的官吏,可以試試看。
梁螢打聽了一下此人的口碑,雖然是個老古板,做事倒是兢兢業業。
她不做多想,當即把葛洪從牢裡提了出來,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兒。
那老頭兒脾氣不太好,是個硬茬兒,對這幫土匪特有成見,認為他們一群烏合之眾,用強盜手段把太守府強占,待朝廷派兵來,誰都跑不了。
梁螢被老迂腐氣笑了,背著手圍著他轉了兩圈,輕蔑道:“你這老兒不知好歹,一個階下囚還死鴨子嘴硬,今日把你提出來,讓你去辦差,也是看得上你。”
葛老兒怒目圓瞪,“我呸!一群強盜,無視朝廷律法,用卑鄙手段奪得太守府占山為王,底下的老百姓豈能容你們放肆?!”
聽到這話,梁螢笑了起來,指了指他道:“合著你們太守府那幫人還有把老百姓當人看呐?”
葛老兒恨聲道:“你一黃毛丫頭,懂什個屁的治內!”
提到這茬兒,梁螢冷聲道:“什麼叫治內?
“去年你們太守府來安縣收取了一萬貫賦稅,一萬貫呐,那安縣統共才隻有一千八百九十二戶,太守府就收取了這麼多賦稅,這就叫你口中的治內嗎?”
葛老兒愣住。
梁螢咄咄逼人道:“你們這幫貪官汙吏可有把老百姓當人看過?
“今年天災,郡內□□四起,還不是被太守府逼出來的。
“現在讓我們這幫土匪去替太守府擦屎屁股,為著底下的老百姓,土匪比朝廷還操心,你說這好不好笑?”
葛老兒吹胡子瞪眼,“你休要誆我!”又道,“一群草莽野夫,隻知打打殺殺,哪曉得治內安穩?”
梁螢翻小白眼兒,不想跟他廢口舌,隻道:“彆說這麼多廢話,讓你下去辦差,就老老實實去辦差,倘若沒能辦好,我滅你全家老小,連你家的蟑螂都不放過。”
葛老兒被“滅全家”唬住了,隻覺得血氣上湧,指著她,竟被活活氣暈了過去。
梁螢:“……”
氣性還真大!
當葛老兒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家中。
他的夫人王氏見她清醒,歡喜道:“老頭子你可算醒了!”
葛老兒閉目複又睜開,不一會兒他的幾個子女皆圍攏上前,個個臉上喜笑顏開喚他爹。
葛大郎同自家老父親說起太守府下達的命令,隻要葛家能把交代下來的差事辦得漂亮,就能免除牢獄之災。
葛老兒氣憤不已,罵罵咧咧道:“那幫土匪不乾人事,待朝廷的兵來……”
王氏打斷道:“你這犟老頭兒,在朝廷的兵下來之前,我們得尋活路走啊!”
葛老兒:“……”
葛大郎也道:“阿娘說得是,在朝廷派兵來平叛之前,咱們葛家斷不能出岔子。
“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爹不為著自己,也總得考慮底下的兒孫們,倘若你硬要跟那幫土匪較勁兒,隻怕吃虧的還是自己。”
葛老兒沒有吭聲。
葛二郎跟著勸道:“爹便服一回軟罷,太守府說了,隻要你把手裡的差事辦得漂亮,我們全家都能免除禍患,倘若辦砸了,或鬨出事來,家裡全部人都會被砍頭。”
王氏接茬,“外頭的官兵日日盯著咱們家,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葛老兒:“……”
這老頭雖然迂腐較真兒,卻架不住斷子絕孫的威脅。他們葛家一窩老小得有十一口人呢,倘若他出了岔子,連家中的蟑螂都得遭殃。
這代價委實沉重,他承受不起。
最終迫於局勢,葛老兒受了命,下放到各縣搞蠶農經濟去了。
梁螢把計劃方案提供給他的,隻需要依葫蘆畫瓢。
鼓勵地方衙門開荒種桑養蠶,牽頭生絲商賈跟蠶農簽訂合作契約,製定稅收規則等等,要把一條龍服務搞起來,帶動農民創收,給衙門創造商稅利益,盤活小農經濟。
一箭雙雕。
這項政策看起來是惠民的。
起初葛老兒很是不屑,心想一幫草莽能有什麼治內的本事?
不曾想前往文岩縣時,被當地老百姓啪啪打臉。
此地剛由張議做過土地下放,他前腳一走,葛老兒後腳就來了。
見到縣城裡的老百姓個個喜笑顏開,跟撿了錢似的,他心中大惑不解,遂差人逮住一人問了一嘴。
那中年男子喜滋滋同他說他家分了二十多畝田地,再也不需要被逼到城裡做小販討生活了。
葛老兒心想這有什麼稀奇的?
中年男子唾沫星子橫飛,高興道:“今年真是走了狗屎運,不但稀裡糊塗分到了田地能重回鄉下,聽說待把村裡的路修好後,還會取締徭役,以後隻交三成公糧,還不用付其他的租子,太陽簡直打西邊出來了!”
葛老兒心中聽得迷糊。
那男子熱情跟他分享當地的惠民政策,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葛老兒內心大受震撼,還是死鴨子嘴硬道:“那幫人可是土匪,他們把太守府的人全殺了,這是造反。”
中年男人不屑道:“太守府那幫貪官汙吏就該殺!”又道,“我可不管他們是什麼來路,隻要能讓老百姓吃飽飯的就是我們的活菩薩!”
葛老兒:“……”
刁民!刁民!
在去衙門的路上,沿途見個個老百姓都在熱議什麼土地下放,全然沒有太守府被土匪強占後的驚慌,葛老兒的三觀有些裂。
這世道真是奇怪,朝廷發生這麼大的變故,那些老百姓居然還歡天喜地?
他們難道一點都不恐慌?一點都不關心他們被一群土匪接管,未來前程堪憂?
葛老兒還不甘心,暗搓搓差人去問太守府的事。
結果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唾罵,說那群貪官汙吏早就該被滅了,早該讓土匪來當官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葛老兒的玻璃心頓時碎了一地。
無知刁民!刁民!
接連被打擊,他幾乎產生了幻覺。
於是他一口氣跑了三個縣,結果全都跟文岩的情形一樣。
那些老百姓甚至告訴他,整個永慶郡二十三個縣都要這麼搞。
葛老兒的內心徹底崩潰。
那群土匪才來多少日啊,就讓底下的老百姓跟瘋魔似的對他們交口稱讚,這簡直有毒!
想起那日跟那黃毛丫頭跳腳對罵,以後說不準還是他的頂頭上司。
他一把年紀了,居然還要被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管。
葛老兒的玻璃心再次碎了一地。
這狗日的世道太他媽魔幻了。
女人當官,土匪造反受萬民擁戴。
葛老兒的三觀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