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兒一家把庫存清理出來,用稻草將它們隔好,裝進木框裡,以免在運送途中碰壞。
目前黑陶常見的有碗、盆、罐、甕等。
每隻黑陶上都有一個“朱”字。
這回賈家裝了八十一件,雙方記賬留下憑證。
望著驢車緩步慢行,一家人仿佛在那些貨物上看到了新的希望。
朱大郎道:“倘若每個縣都鋪上黑陶,那咱們的存貨根本就不夠用。”
朱老兒點頭,“所以得多燒些出來。”
一家子充滿著乾勁兒,隻覺得這個隆冬仿佛又變得溫暖起來。
而冒著寒風的胡縣令等人正一點點把希望的種子撒向郡內的每一個角落,他們所到之處,便是一場體製改革的狂歡。
那是撫慰眾生飽受摧殘的一劑良藥,同時也在告訴他們,在這場災難中太守府的土匪們會一直與他們同行,扶他們走過這起艱難的歲月。
他們這群人的影響力是巨大的。
胡縣令無比慶幸自己當初的孤勇,為求改變孤注一擲走出了那關鍵的一步。
幸運的是他把老百姓從泥潭裡拉出來了,對未來重新有了期盼。
李疑則對自己的才乾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
是這個世道的錯,不是他李疑無能。
他蹉跎半生,在一片歡呼中重新找回自己,麵對那一張張喜笑顏開,受到擁護的成就感徹底令他膨脹了。
他喜歡這樣的成就,喜歡這群在千瘡百孔中還能重新振作,對生活充滿希望的老百姓。
他們一點都不貪心,隻要公家能把他們當人看,能讓他們的辛勞得到回報,就已然足夠。
那種厚樸令李疑備受觸動,同時也對梁螢欽佩至極。
沒有什麼比土地下放更偉大了,它能讓枯木逢春,能讓地方安穩,能讓荒蕪變桑田,能讓苦難眾生得到慰藉。
這是一項偉大的創舉!
就出自於他們這群土匪手中!
在那些熱烈的,歡愉的,激動的稱讚聲中,年輕的胡宣也開始體會到自家老父親為官十多載的極致追求是什麼了。
他被梁螢逼迫著極速成長,雖然惱她心眼子比蜂窩還多。
可是這差事當真讓人激奮。
誰不喜歡被人誇讚呢?
特彆是當那些鄉民誇讚他年輕有為時,胡宣徹底飄了,他覺得他還能把隔壁郡都乾下來。
張議同樣如此。
跟這群土匪做事不但升得快,還賊他媽刺激。他覺得照這個速度發展,說不定隔壁郡也會被他們打下來搞土地下放。
臨都可有三十多個縣呐,玩起來是相當的刺激!
這起改革,終是犧牲了豪紳們的利益促成的,也有不少商賈受不了被土匪盤剝,選擇了出逃。
然而待他們逃出去後,才發現外頭亂得根本就沒法活。
到處都是流民,到處都是起義鬨事的老百姓,再加之各郡緊閉大門,全都是自保的姿態,流落到外,反而沒有安身之地。
時也,運也。
在朝廷都自顧不暇時,誰還管得了這些螻蟻?
於是不少豪紳又灰溜溜地折返回來了。
媽的,這群土匪雖然搶了田地,至少沒搶家財。
若是流落到外頭,隻怕連命都保不住,思來想去,索性等時局穩定後再做打算。
從斬殺王太守等人到現在已經有三個多月了,這些日趙雉還是有些怵朝廷會派兵來圍剿他們這群土匪。
結果上頭並無音信,讓他們平安地苟了幾個月。
當初陳安確實說得不錯,在朝廷自顧不暇時搞事,是有機會鑽空子。
今年這個年過得分散。
李疑他們要趕在春耕之前把所有縣的土地下放,不能回來團聚。
趙老太年紀大了,也經不起奔波折騰,在朝廷沒有派兵下來之前,她還是待在安縣更為安全。
大年三十兒那天,梁螢他們聚在院兒裡把酒言歡。
譚三娘備下羊肉鍋子。
幾人圍在熱氣騰騰的鍋子跟前,用腐乳蘸清湯羊肉,若是想吃辣,還可以添些茱萸。
這個時代還沒有辣椒,需要引進。
本土菜蔬的品種並不多,不像現代那樣蔬菜水果琳琅滿目。
梁螢一邊涮羊肉,一邊想著以後一定要把海上絲綢之路搞出來。她不會培育種子,也不懂得創造發明現代化的東西,但從外麵引進還是可行的。
弄不出雜交水稻增產,引進玉米紅薯土豆這些農作物總行得通。
當地沒有棉花,以後從天竺引進種子推廣種植,把紡織業搞起來,改善底層人用麻的習慣,也不是不行。
還有豬肉,因為品種和沒有被閹割過,特彆腥騷。再加之耕牛珍貴不可私自宰殺,吃肉的選擇少了許多,這簡直是她的痛點。
不過條件困難,辦法總是有的。
冬日裡的蘿卜特彆清甜,與羊肉是絕配。
幾人在桌上說起今年的變化,雖然艱難,好歹走了過來。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他們頗覺驚奇,來這邊兩年還沒見過雪。
梁螢看向窗外,說道:“瑞雪兆豐年,來年定能大豐收。”
趙雉:“若是再像今年這般窘困,我可養不起這數十萬人。”
梁螢:“烏鴉嘴。”
趙雉給她涮了幾片羊肉進碗裡,說道:“開年了倘若朝廷發兵過來,我看你一張破嘴怎麼忽悠。”
梁螢:“……”
奉三郎樂觀道:“萬一上頭不發兵,隻差使臣來招安呢?”
趙雉:“想得倒挺美,不發兵有不發兵的打算,發兵來也得有打仗的準備。”
奉三郎不滿道:“咱們好不容易才把郡內安穩下來,哪能輕易便宜了朝廷?”
趙雉給他倒了一杯小酒,“這就得看誰的拳頭硬了,光磨嘴皮子沒用,還是要能打才行,若不然誰會把你放在眼裡?”
譚三娘皺眉道:“今年這般艱難,若是再打仗,可不容易守城。”
趙雉“唔”了一聲,“沒糧。”
梁螢:“咱們窮,朝廷也很窮。”
趙雉失笑,這倒是真話。
他們這群人今年雖然向前跨了很大一步,但同時承擔的壓力也比在安縣大得多。
為了守住郡內老百姓手裡的田地,守住他們的安穩,日子著實過得艱難。
外頭的雪下得愈發大了,飯後趙雉心事重重地出去走了一圈。
莫約過了一個時辰,梁螢見他還未回來,提燈撐傘去尋。
趙雉站在城樓上,孤身一人眺望城裡的萬家燈火,任由冷風吹動鬥篷獵獵作響。
那時他站在燈下,昏黃的燈光映射出一道纖長的身影。
那男人身形挺拔,好似一道永不折腰的標杆。
平日裡他素來不苟言笑,也不曾向誰傾吐過煩勞,縱使再大的壓力都能扛住。
可是這次不一樣。
這次是光明正大的造反。
按說手裡握三千兵,他有足夠的勇氣去跟朝廷抗衡,可是他們沒有糧。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現在能維持底下老百姓把寒冬撐過去就已經不容易了,倘若朝廷再派兵來攻打,無異於雪上加霜。
說不憂心,肯定是假的。
梁螢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後,問道:“趙郎君在想什麼?”
趙雉回過神兒,“外頭冷,莫要受了涼。”
梁螢站到他身側,眺望那些萬家燈火。
城樓上的風委實吹得大,衣裾紛飛,發絲迷了眼。
趙雉掀起鬥篷把她裹進自己的懷裡,後背抵到他溫暖結實的胸膛上。她比他矮了好長一截,像隻小雞仔被他籠罩在羽翼下。
那時他的身體溫暖,兩臂把她圈攏在懷裡,給予她十足的安全感。
“你在擔心朝廷發兵來嗎?”
趙雉沒有回答。
梁螢在鬥篷下輕輕摩挲他的手背,“倘若朝廷真的發兵來,我們便退守到安縣,那裡易守難攻。”
趙雉低頭俯視懷裡的女人,“好不容易打了出來,又狼狽退守回去,你心裡頭可會甘心?”
梁螢望著寒夜裡的燈火,“自然是不甘心了,可是郡裡的老百姓嘗到了甜頭,就算被朝廷管轄,也總會不如意,隻要他們不如意,我們便有再複起的機會。”
說到底,她還是篤定朝廷不會發兵來,因為在這個混亂的年代,朝廷自己都已經成了篩子。
每發動一場戰爭都是人力物力的抗衡。
今年他們難熬,朝廷同樣難熬。
她說話的語氣平和,讓人煩躁的心境一點點安穩下來。
趙雉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頭。
懷裡的溫香軟玉給人的感覺很奇妙,嬌弱得仿佛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折斷。
可是他又明白她的骨子裡有一股堅定的力量,那股力量能安撫人心,因為她用實際行動證明她的許多判斷都是正確的。
趙雉稍稍壓下內心的憂慮,沒再多說什麼。
梁螢自然清楚他的擔憂。
為了托起她創造的空中樓閣,他承擔了所有壓力。而那些壓力事關生死,每走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起舞。
這男人從不曾抱怨過什麼。
同時他控製情緒的穩定強大也給她帶來了十足的安全感,是她敢去莽,敢去闖的後路基石。
因為她明白,不管走到哪裡,身後都有這個男人在做支撐,是她最堅強的後盾。
心中的感覺有些微妙。
起初她對他出於掌控,而現在便是有點小依賴。
“你看這是什麼?”
趙雉低頭。
梁螢忽地勾住他的頸脖,主動湊上前吻他,給予安撫。
寒風吹得發絲散亂,雙方氣息交融,環住她腰身的手臂用力收攏,把她徹底融入進他的懷裡,他的生命裡。
他們在這場初雪中擁吻。
以萬家燈火為媒。
在這場艱難的人間煙火裡嘗試走進對方的生命。
哪怕她心思不純,把他當成一把好刀利用。
哪怕他見色起意,因為沉沒成本而不得不繼續下注。
一個在土匪的刀鋒上瘋狂作死,一個為了養魚瘋狂挖魚塘。
兩個各懷心思的男女相互試探對方的底線,就從這個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