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疑會跟他講,但到底是門外漢,對兵書裡的意思也理解不透,全靠趙雉自己用經驗去悟。
門虛掩著,梁螢拿著蒲扇走到門口探頭。
聽到聲響,趙雉本能地把兵書合攏。
梁螢的視線落到桌上,似笑非笑道:“趙郎君著實用功。”
趙雉沒有吭聲。
梁螢暗搓搓走上前,瞥了一眼,“在看《司馬法》?”
趙雉想起身走開,卻被她按坐到椅子上。
她的手不安分地落到他的胸膛上,故意說道:“上回我把吳元給你哄回來了,你可不能反悔喲。”
趙雉:“……”
梁螢伏到他的肩上,笑眯眯問:“你看得懂《司馬法》嗎?”
趙雉斜睨她,“總比三字經好。”
梁螢失笑。
她覺得這個男人的自尊心還挺強,“為何不來問我呀?”
趙雉沒有吭聲,隻再次起身掙脫她的束縛走到竹榻邊,嚴肅道:“我要歇著了,阿螢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梁螢撇嘴,“說話不算話的東西。”
趙雉:“莫要不正經。”
梁螢搖著蒲扇,“今日許太守過來了,你知道嗎?”
趙雉點頭,“知道。”頓了頓,“他來作甚?”
梁螢:“想來求我們助他搞土地下放,被我拒絕了,讓他借兵把俞州的事了了再說。”
趙雉愣了愣,試探問:“他可願意?”
梁螢道:“由得了他說不嗎?”
趙雉:“……”
他默默地坐到竹榻上,發現這女人越來越強勢了。
想起當初那副小白兔的模樣,現在看起來還是像小白兔,隻不過一張嘴全是獠牙,但凡被她咬一口,非得掉層皮。
那種強烈的反差是極具衝擊力的。
隨著跟她接觸的時間越長,了解得越多,就愈發覺得她這個人好似無底洞,總能讓人出其不意,同時也會讓人不寒而栗,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她會搞出什麼名堂來。
現在那女人厚顏無恥,上回答應他把吳元哄回來,非要摸他兩把過手癮。
趙雉又氣又笑,徹底擺爛。
為了嚇退她,故意把背上的一道刀疤露給她看。
猝不及防看到背脊上的傷痕,梁螢不禁被嚇了一跳。
那道刀疤足足有她的手那麼長。
他常年練武,身體線條被塑造得完美,裸-露出來的肉-體肩寬腰窄,沒有一處多餘的贅肉。
體型也不是武夫的粗莽,而是非常符合審美的恰到好處。
因著年輕,肌膚緊致,富有光澤。
可是明明是這麼一具各方麵都極佳的身體,卻又留著許多缺陷,那是武將在戰場上落下的印記,大大小小有好幾處。
梁螢到底被唬住了。
背後的女人許久都沒有動靜,趙雉平靜地把衣裳穿上,卻被她拉住了。
指尖忽地落到那道刀疤上,趙雉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記憶仿佛被帶回到曾經的絕望恐懼裡。
女人的聲音忽地在身後響起,輕得仿若羽毛,“疼嗎?”
趙雉收回思緒,淡淡回答:“不疼。”
梁螢沉默了許久,才問:“是什麼時候落下的?”
趙雉:“十七歲關莊戰役。”
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已經忘卻了那場慘烈的黑暗。
那一戰他們死了六萬多人。
因為上頭的錯誤決策,導致底下的士兵幾乎全軍覆沒。
十七歲的年輕兒郎,第一次麵臨滅頂之災。
當時他被丟進萬人坑裡,醒來望著身邊同伴的屍體,一些已經開始腐爛,惡臭熏天。
那時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完了,硬靠著想要歸鄉的念頭爬過屍山血海,從死人堆裡一點點爬了出來。
哪怕到現在,他都還能清晰地記得那天夜晚的滂沱大雨。
他在泥濘裡痛苦掙紮,沒有普度眾生的菩薩,也沒有救世主從天而降。
身上是傷口潰爛的氣息,嘴唇乾裂,渾身上下痛得麻木窒息,卑賤如螻蟻般,在泥濘裡絕望求存。
十七歲,明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年紀,卻從此蒙上灰燼,與無儘黑暗。
後來他被僥幸尋了回去,靠著頑強的意誌活了下來。
那時他便發誓定要出人頭地做那將帥之主,掌控自己的命運。
隻是很遺憾,他終是沒有堅持走到最後,回鄉奔喪後就再無鬥誌。
他僅僅隻是無數個充滿著期望又失敗而歸的士兵。
奉三郎如此,吳元亦是如此。
如今重新提及,趙雉的內心頗有幾分物是人非的滄桑。
戰爭從來都是殘酷的。
隻有衝到前線廝殺過的人才知道熱血濺灑到臉上的滋味,也隻有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才知道什麼叫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那些殘留在身上的每一處傷疤,都是他從屍體上踏過留下來的見證。
刀口舔血的過往,挫敗的死裡逃生,與對生命的漠視,把這個年輕兒郎浸染得百毒不侵。
隻是他沒料到,身後的女人忽然輕輕吻了吻那道傷痕,輕聲道:“十七歲啊,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想必那時候,你是害怕無助的。”
趙雉喉結滾動,沒有答話。
梁螢的指尖落到他胳膊上的一道新傷上,問:“這又是什麼時候落下的?”
趙雉淡淡道:“臨都的時候,被飛箭擦傷。”
梁螢沉默,隔了好半晌,才道:“不曾聽你提起過。”
趙雉:“小傷,不礙事。”
他似乎對疼痛已經麻木了,但凡體驗過那種深入到骨子裡的啃噬,就不會再對這些皮外傷在意。
梁螢的心中卻五味雜陳,當初在皇宮裡的遭遇,便領教過戰爭帶來的殘酷。
而現在,她正在製造那種殘酷。
似察覺到她的糾結心情,趙雉穿好衣裳看她,問道:“阿螢怎麼了?”
梁螢回過神兒,“我有些害怕。”
趙雉俯視她,“害怕什麼?”
梁螢沒有答話,隻蹙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麼。
趙雉伸手落到她的肩膀上,知她肯定是被嚇著了,說道:“你隻管往前走,什麼都不要看。”
梁螢抬頭,“不看就可以了嗎?”
趙雉點頭,捂住她的耳朵道:“把眼睛閉上往前走就可以了。”
梁螢:“……”
趙雉:“你是女郎家,見不得血腥,能不看就不要看。”
梁螢默了默,“可是你們也是會受傷的。”
趙雉無所謂道:“阿娘說我皮糙肉厚,不怕痛。”
梁螢想笑,卻怎麼都笑不出。
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被他嚇到。
畢竟一直以來她隻需要動嘴皮子就好了,而去執行實踐卻是他去刀口舔血。
以前就覺得他反正是土匪,沒錢就去搶好了,現在才意識到,人心都是肉做的,哪能徹底冷酷到把他當成冷兵器?
梁螢的心情一時有些矛盾,不大痛快道:“你把我嚇著了,能抱抱我嗎?”
趙雉愣了愣,無奈地抱了抱她。
她卻不滿足,抓他的手道:“安撫一下。”
趙雉隻得輕撫她的背脊。
懷裡的女人像隻小奶貓,甚至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有些癢。
趙雉一直沒說話。
方才她吻傷疤的舉動確實把他給拿捏住了。
那種感覺很微妙,說不出的滋味。
這個女人是有悲憫心的,更或許還有一股子天真。
縱使她頭腦再聰慧,也抵擋不住真刀真槍拚殺所帶來的傷害。
一直以來他都儘量讓她回避那些血腥,甭管多強悍的內心,見到生命從刀尖流逝,內心都會受到衝擊。
他親生經曆過那些殘酷,方才磨練出現在殺人不眨眼的鐵石心腸。
但她不一樣,雖然也見過不少人間險惡,但跟戰場砍殺的場麵來說,不值一提。
這女人就該乾乾淨淨,細皮嫩肉地養著。
他骨子裡還是有些大男子主義,就像趙老太每次在他去赴險時,總會說,兒啊,我還等著你掙錢給我花呢。
簡單的一句話,便是他要活著回來的意義。
隻不過他還是被梁螢給占便宜摸了兩把,那女人賊心不死,掐了掐他的腰,小聲說:“我教你看《司馬法》,如何?”
趙雉默了默,“你看不懂。”
梁螢:“……”
她覺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難不成他一個文盲還看得懂?
結果被啪啪打臉。
坐到桌前望著古籍上的文言文,每個字她都認識,但組合到一起,每個字她又不認識。
趙雉站在一旁居高臨下,露出死亡凝視,“李疑也看不大明白。”
梁螢乾咳一聲,又胡亂翻了幾頁,那種感覺就跟現代人看甲骨文差不多。
很好,她被這個文盲打擊到了。
梁螢蠻不講理問:“你看這個做什麼?”
趙雉:“……”
他是武將,不研究這個那該研究什麼?
梁螢覺得沒趣,起身道:“明日你同許太守商議借兵合謀圖俞州的事,畢竟是你們去打仗,我起不了作用。”
趙雉“嗯”了一聲。
那女人終是不大痛快,原本想占便宜,結果他被用傷疤唬住了,臨走前又不服氣摸了兩把。
趙雉:“……”
她真的很不講道理。
翌日趙雉同許太守交涉,梁螢偷偷問奉三郎曾經的關莊戰役。
奉三郎不願提及,隻說慘不忍睹。
關於以前在軍營裡經曆的那些戰役,他們都很少提起,更不願去回顧那種令人絕望到骨子裡的苦難。
梁螢多少還是有些感觸。
奉三郎看出她的糾結,語重心長道:“當初我們殺太守府那幫人,換來永慶郡三十多萬老百姓的富裕平安,這是值得的。
“如今俞州想來圖謀臨都和永慶,我們反擊,勢必會流血。但為著身後的老百姓,同樣值得我們為之而戰。
“阿螢你年紀小,沒經曆過什麼事,且又是女郎家,底下的有些事看不到就不要去看。
“我們不需要你去衝鋒陷陣,隻需要你把刀鋒指向哪裡就行。
“外頭有我和秀秀去打,我們這些人經曆過大大小小的戰役,早已把生死看透。你接受不了的事,我們接受得了,明白嗎?”
梁螢默默地望著他,隔了好半晌,才道:“我真的可以什麼都不去看嗎?”
奉三郎點頭,“往前走,不回頭。你身後有兩個郡的百姓,當該下決斷的時候,容不得你猶豫。”又道,“這世道的人命就是如草芥,想要有立足之地,哪能顧得了這許多?”
聽了他的話,梁螢不禁陷入了沉思。
她到底是現代人,對人命的概念跟古代是完全不一樣的。
趙雉一直把她護得很好,從不曾讓她見識過真正的血腥。
隻是她還是低估了那個男人骨子裡的狼性,他會讓她占便宜,放縱她肆無忌憚,也會從外頭搶物什回來哄她。
但是,他也會屠城。
如果說她製造的黑火-藥可以蔑視整個封建體製,那他手中的刀,則會砍向所有阻攔土地國有製的人。
凶殘,暴戾,猶如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魔鬼。
他可以成為她手中的利刃,成為她的忠實信徒,也可以成為她腳下的不二之臣,為她披荊斬刺,為她開疆擴土,為她奮不顧身。
但是,操控這個男人,是要把自己當禮物獻祭出去的。
一個從萬人堆裡爬出來的人,怎麼可能是一條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