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籠罩在城裡的恐慌在短短數日就煙消雲散, 從先前對外來官兵的害怕,轉變成了歡喜。
那些上交田地的人員名單被張貼公示到大街小巷,不僅有商賈們的田產, 還有太守府當官的。
這簡直不可思議。
可它就是發生了。
起初還有人不信,後來見人們皆在談論土地均分,才意識到這場入侵或許是他們走狗屎運的開始。
沒有一個話題比土地更值得人們去關注探討, 它關乎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
趙雉等人更是專門安排了官兵解說如何搞土地下放, 如何保住他們的飯碗, 把永慶的模式複製到扶陽來。
城裡的百姓們全都跟打雞血似的振奮,甚至沒有人願意逃出去, 都盼著能分一杯羹。
扶陽被奪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河城。
俞州牧憤恨不已,州府召集親信商議應對之策。
夏大郎提議圍魏救趙,說道:“永慶集結臨都前來進犯, 想必臨都那邊城內空虛,他們占領了扶陽, 一旦得知我們派兵去攻老巢,必然恐慌。”
這話得到不少人的認可。
孟廣榮在開春吃了場敗仗, 心想那幫土匪已經傾巢而出,說不定能占到便宜將功補過, 便主動要求出兵。
夏遠堂拒絕了。
當時人們都覺得臨都那幫人的主力應該都在扶陽的, 肯定能撿便宜。
夏郎積極舉薦自己的親信魏雄魏校尉。
夏遠堂有意抬舉這個小兒子, 當即下令讓魏雄領兩千兵突襲臨都。
哪怕是打個幌子呢,也要讓那幫膽大包天的土匪心慌。
卻不曾想,魏雄那倒黴蛋有去無回。
從俞州去臨都永慶, 必經雁門郡那邊的文山。
該山地勢險峻,占地雖然不大,卻極其容易設伏。
在這裡守株待兔的奉郎等人得知趙雉他們成功奪下扶陽, 猜到州府極有可能會殺到後方,早就蹲守了多時。
前兩日梁螢他們給他提供了新玩意兒,正好可以拿那些俞州兵試水。
這不,一安縣兵瞅著木架上的火藥箭,它是用一根簡陋的木棍所製。
那木棍筆直,仿造的是箭矢的模樣。
頭部是削尖的箭頭,身上捆綁著一隻竹筒,竹筒上纏著粗壯的綿線,一些綿線從小孔內穿出,尾端留有小尾巴,是用來點火的引子。
為了保持木棍呈直線噴射出去,還專門做了保持平衡的尾羽。
瞅著這麼一個做工普通的東西,那安縣兵很是懷疑,說道:“爺,這東西真能射百步遠?”
奉郎:“唬你作甚?”
木架有半人高,火藥箭被平放到木架上,等著喂俞州兵吃藥。
這些天他們都在這裡紮營,對麵的山上有暗號,一旦發現動靜,藏在山裡的小旗子就會舞動做手勢。
不遠處也有官兵時不時伏地探聽動靜,檢測周邊的情況。
待到下午未時,領兵欲燒臨都後院的俞州軍打馬而來。
他們深知文山地勢複雜,為防不測,先派探子探路。
奉郎一眾人全都隱秘在山林裡,人們密切關注對麵山上的小旗子。
官道寬敞,山腳皆是光溜溜的石頭,前麵有一片林子。
探子謹慎留意周邊動靜,確定林子那邊沒有異常後,才折返回去通報後麵的俞州大軍。
當那些兵馬踏進火藥箭的射程之內,隱秘在高山上的小旗子忽地做交叉手勢。
奉郎立馬下令官兵開乾。
藏匿在叢林中的人們立馬抱著木架和火藥箭放置到官道上。
人們麻利地把火藥箭架到木架上,火折子同時點燃架火藥箭的引線,它迅速燃燒,發出滋滋聲。
隻消片刻,引線引燃竹筒內部的火藥,大量氣體噴射而出。
隻聽“咻”的一聲,木架上的火藥箭跟躥天猴似的以迅雷之速飛躥而出,猶如一道帶著煙霧的閃電,把在場的士兵們驚得目瞪口呆。
這他媽也行?!
百步的距離委實太遠,他們甚至看不到火藥箭的身影。
然而沒過多久,當“起火”作用的火藥在竹筒裡燃燒完時,裡頭的引線燒到頭部的另一室火藥,突聽接二連的“砰砰”聲響起。
官道上巨大的爆炸聲在山裡響徹雲霄,震得周邊的鳥雀四處驚飛。
濃煙彌漫中,馬兒受驚的嘶鳴聲和俞州兵混亂的慘呼聲驚恐傳來。
山上的小旗子再次交叉。
奉郎得到指令,再次下令官兵引燃火藥箭。
人們抱著木架和火藥箭匆匆向前小跑了一段距離。
第二輪轟炸再次襲擊俞州軍。
就算有兩支火藥箭被射偏,大部分還是擊中目標的。
現場人仰馬翻,混亂成了一團。
山上的小旗子又一次發出單手指令,前方設伏的四百兵立馬衝殺出去。
他們身上攜帶著小型火藥筒,那個最是方便,跟丟鞭炮一樣,點燃引線投擲出去,可以近距離作戰,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一直處於冷兵器階段的俞州軍哪裡見識過這種彎道超車的陣仗?
說好的弓弩刀槍肉搏戰呢,那群土匪居然搞作弊!
委實過分!
縱使你有頭六臂也架不住火藥的攻勢。
先前那魏雄還覺得孟廣榮無能,帶一萬兵馬都乾不過一個小小的臨都。不曾想他的運氣更不好,在慌亂逃跑的途中被追擊而來的奉郎一箭射中。
若是普通箭矢還好,遺憾的是上頭捆綁了火藥包,被當場炸得血肉模糊。
僅僅不到半個時辰,這兩千人就在火藥的攻勢下潰敗成一團散沙。
現場被炸死和屠殺了數百人,俘虜了幾十人,其餘皆折返逃掉了。
雁門郡那邊的周太守聽到文山的動靜,不敢開城門放那些逃跑的俞州兵入城避難,害怕引火燒身。
官道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殘留著火藥留下來的痕跡。
些許石頭被震碎滾落,充斥著濃重的硫磺味兒。
奉郎命人清理作戰現場,他們撿得戰馬十一匹,箭矢兵器若乾,還有些許盔甲。
至於屍體,則讓俘虜們挖坑埋了。
他非常滿意這次的勞動成果。
這些兵器都可以重複利用,他們這幫土匪真的太窮了,打個仗還得借糧貸款,委實不容易。
那俞州兵原本是先帶輕騎搞突襲,後頭再糧草跟上。
不曾想在半道損兵折將。
所幸的是他們的糧草還沒被搶走,要不然鐵定被氣死。
這不,第二次兵敗的消息傳到河城時,夏遠堂氣得夠嗆。
聽到魏雄被斬殺,孟廣榮暗暗捏了把冷汗,心想幸好被他搶了功,要不然死的多半是自己。
而那群戰敗的兵裡頭有個叫甘爽的小兵比魏雄還倒黴。
你說他倒黴,他又躲過了兩次轟炸;你說他不倒黴,他又兩次都被炸。
簡直是天選之子。
開春的時候俞州進犯臨都甘爽也在其中,當時那混亂場麵委實唬人。
火光撕破黑夜從天而降,在聲如響雷的爆炸聲中,身邊的同伴全都飛上了天。
而這次在文山遇伏見到的東西跟那晚完全不一樣。
那些會爆炸的東西跟長了眼睛似的落到人群裡就炸了。
它們並非從高空墜落,而是在平地上忽然射擊過來,還沒看到敵軍在哪裡,就稀裡糊塗送了性命。
甘爽僥幸撿回小命,同身邊的同伴說起在路上遇到的東西。
人們壓根就不信他的鬼話,哪有那麼神乎其乎?
這邊扶陽被奪,魏雄被斬殺的消息傳到廣陵,曹太守的心思活絡了,蠢蠢欲動。
以前他們跟魏雄交過手,是非常悍勇的,如今聽到那人在文山被永慶兵斬殺,起了鑽空子的心思。
於是在州府派兵去搶奪扶陽時,廣陵雞賊地出兵向丹烏發起進攻。
俞州頓時陷入了一片混戰中。
與此同時,永慶郡裡的梁螢下放告示向老百姓借糧。
表示俞州要吞並臨都和永慶,太守府要打仗守住他們的田地,需要大量軍糧供應,恐收取上來的賦稅不夠填補,提前籌備軍糧供應給前線戰士。
這道消息放出去頓時炸開了鍋。
郡內的百姓陷入惶惶不安中,他們才從混亂中得到安穩,原以為能安穩過冬,不曾想又打仗了。
城中鬨得恐慌,市井裡所有人談論的話題都是打仗了他們怎麼辦。
一婦人抱著幼子,憂心忡忡道:“好端端的,怎麼又打仗了?”
她身邊的男人道:“這世道,弱肉強食本就沒有道理,那俞州要來吞並咱們,不打仗還能怎麼辦?”
“朝廷當真不作為!”
“醒醒吧,大白天的做什麼白日夢,倘若朝廷管用,前兩年中泉還用得著造反?”
人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就打仗一事議論起來。
一老媼道:“我這老婆子年紀大了,經不起東奔西跑,打仗就打仗吧,就算是死在這兒,也沒得辦法了。”
另一人道:“外頭的世道哪有永慶安穩,出去避難又能避到哪裡去?”
“是啊,哪個地方還能像永慶這般沒有徭役,還能得土地的?”
“聽說江原那邊治理得不錯,應可以去避難。”
“若是商販倒也可以過去,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不就貪圖郡裡的那點甜頭嗎,沒有徭役,有耕地足夠養家糊口,官鹽也便宜,江原它有這些便宜占嗎?”
“你說太守府是不是想斂財啊?”
“公告上說了,隻借糧,不借錢財。”
很快郡內二十個縣都在討論這一話題。
安縣作為土匪們的發源地,起了帶頭作用。
他們是第一批吃到螃蟹的人,但凡家裡頭有餘糧的,都主動借糧給衙門。
龍門村那邊的鄉民一早就去了裡正家裡,那許老兒家這兩年添了丁,孫兒剛過滿月,心中正是歡喜的時候。
聽說太守府的土匪要打仗借糧,二話沒說,當即挑了一擔小麥來。
人們見他大方,紛紛調侃道:“喲,許老丈家裡頭餘糧多著呢!”
許老兒笑道:“這年頭,誰家裡沒有點餘糧啊。”
眾人皆笑了起來。
許老兒拿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太守府要借糧打仗,咱們斷不能餓著安縣兵,若是把他們給餓著了,誰還來守住我家的土地啊?”
一拄著拐杖的老兒也應道:“這兩年過慣了太平日子,好不容易手裡才寬裕了,倘若被那俞州打進來,隻怕又得像以前那樣喝西北風去。”
許老兒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如今太守府開了口,想必是真的有難處了,倘若咱們老百姓不幫襯著些,待他們被打走了,那俞州的官打過來,隻怕又會像以前的衙門那般,恨不得把咱們扒皮拆骨。”
這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當初那幫土匪來安縣時,是確確實實把益處落實到他們身上的。
對於這些鄉民來說,土地就是他們的命根。
隻要土地在哪裡,他們就在哪裡。
如今太守府借糧打仗,倘若他們袖手旁觀,一旦那幫人被趕走,換一個班子過來,誰能保證他們手裡的利益不會被侵占?
嘗到甜頭的人們都不想把手裡的土地交出去。
若說跑到外麵,到處都亂糟糟的,大家都不想再回到以前被盤剝的日子,索性借點糧給土匪互惠互利,說不定能度過這道難關。
裡正取賬本登記前來送糧的人們,叫他們排好隊,一家家的來。
也有人問道:“沒有糧,借錢可行啊?”
裡正擺手,“衙門不收錢銀,隻借糧草。”又道,“每家每戶借了多少糧,都會公示出來,等把這道難關度過了,以後在公糧上扣除歸還。”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都覺得有借有還挺好。
把借出去的糧食賬目作公示,具有公信力,能讓人信服太守府確實是借糧打仗,而不是斂財。
土匪們曾經為他們兜底負重前行的付出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
不少人都直接學許老兒那般挑了一擔來,有的是高粱,有的是小麥,也有糜子或稻穀。
一些是陳糧,一些是則是今年的新糧。